前言
1998年,妻子失踪不久,河边发现一具无名女尸。
刑警队长刘振邦认定是我杀害妻子,刑讯逼供下我被迫认罪。
法院忽略关键物证——一枚不属于我和妻子的纽扣,判我死缓。
整整十年,申诉信如石沉大海无人理会,真正的凶手却在另案中伏法。
审讯记录里,他无意间说漏了当年河边杀人的细节。
记者曝光后,当年所有涉案人员被立案调查。
刘振邦在纪委办公室崩溃咆哮:“为破案率怎么了?十年了还揪着不放?”
三个月后,刘振邦被判无期,法医执照吊销,伪证村民入狱。
领取无罪判决那天,我抱着父母的骨灰盒,走向他们荒草湮没的坟茔。
正文
冰冷的河水裹挟着淤泥和腐烂水草的气息,一阵阵涌上来,钻进鼻腔深处,几乎令人窒息。河滩上那块微微凸起的泥地里,几只肥硕的绿头苍蝇嗡嗡地盘旋着,它们的目标,是淤泥里伸出的那只苍白肿胀的手。手已经泡得发胀变形,指关节僵硬地蜷曲着,无名指上,一枚暗淡的假金戒指箍在发白的皮肉上。
警用手电筒的光柱粗暴地撕开黎明前粘稠的黑暗,乱晃着,最终死死钉在那只手上。几道强光汇聚,晃得人睁不开眼。穿着雨靴的脚噗嗤噗嗤踩在烂泥里,围拢过去。
“队长,在这儿!”一个年轻刑警的声音带着点刚出警校的紧绷。
刘振邦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皮靴踩在湿泥里咯吱作响。他个子不高,但肩膀宽阔,裹在警服里像块铸铁。他四十岁上下,正是年富力强、渴望证明自己的年纪,一张方脸绷得紧紧的,眉头拧成一个深刻而焦躁的“川”字。眼袋很重,下巴上是没来得及刮的青色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巨大压力熬煎出来的戾气。
他没第一时间去看尸体,锐利的、带着血丝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几个本地的联防队员、最早发现异常的夜钓老头,还有几个住在附近的村民,脸上都带着茫然或者惊恐。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一个人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掠食者的锁定。
那是陈青。
陈青独自站在人群边缘,离那圈刺眼的光束和嗡嗡的蝇群很远。他的棉布衬衣皱巴巴的,沾着些泥点,整个人瘦得像根在风里晃荡的芦苇杆,脸色是长久睡眠不足和营养不良的灰暗蜡黄。他直勾勾地盯着那片被灯光照亮的泥泞,眼睛瞪得极大,干涩得发红,却奇怪地没有一滴泪。嘴唇抿得死紧,嘴角神经质地微微抽搐着。他的手垂在身侧,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深深地掐进自己大腿的裤缝里。
几天前,他的妻子秦小梅出门去镇上赶集,就再也没回来。
“陈青!”刘振邦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在凝滞的空气里,异常突兀响亮,“你老婆呢?嗯?说话!”
围观众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盯在陈青身上,好奇的、怀疑的、带着审视的。
陈青的身体猛地一哆嗦,像是被那吼声惊醒了。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刘振邦那张被警用手电筒强光自下而上照射得有些狰狞的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干涩声响,像破旧的老风箱在喘息。
“我…我不知道。小梅…她赶集,没回来…”他的声音沙哑飘忽,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抠出来,“这个…这个不是她…不是…” 他眼睛死死盯着淤泥里那只肿胀的手,身体筛糠似的抖起来。
“不知道?”刘振邦向前逼近一步,皮鞋重重碾在泥水里,溅起污点。他逼视着陈青躲闪的眼睛,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脊背发寒的笃定,“我看你知道得很呐!前脚老婆丢了,后脚河里就捞出来个女人…陈青,这可是你自己撞到枪口上的!带走!”
最后两个字是对着手下说的,斩钉截铁。
两个年轻刑警立刻扑上来,夹住了陈青的胳膊。冰冷的金属手铐“咔嚓”一声锁住了他的手腕,那声音刺耳得像骨头碎裂。陈青的身体骤然僵硬,随即爆发出一种濒死野兽般的挣扎,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嘶喊:“不是我!放开!你们弄错了!小梅没死!那不是她啊——!”
他的呼喊被粗暴地掐断在一个刑警捂住他嘴的动作里,只剩下绝望的呜咽。他被拖拽着,双脚在泥泞里划出两道歪斜狼狈的沟痕,远离了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河滩,远离了围观者复杂的目光,拖向停在路边的警车。车门关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微弱的晨光。
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审讯室,像一个被遗弃在时间缝隙里的水泥盒子。墙壁斑驳,散发出尘土、劣质烟草和某种无法言说的陈旧恐惧混合的气味。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悬着的一盏瓦数很低的白炽灯泡,外面罩着一个布满灰尘和死蝇的铁丝网罩,昏黄的光线吝啬地洒下来,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却在人脸和角落投下浓重粘稠的阴影,仿佛那些阴影是有实质的、会呼吸的活物。
冰冷的审讯椅是铁的,硬邦邦的。陈青被铐在上面已经不知道多久了。手腕被手铐边缘硌得生疼,皮肤磨破了,渗出血丝,凝固在冰冷的金属上。他浑身湿透,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头上,滴着水——那是被泼醒的冷水。意识在模糊的边缘挣扎徘徊,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是尖锐持续的嗡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说!秦小梅是不是你杀的!”刘振邦的声音像裹着沙砾的鞭子,又一次抽打在死寂的空气里,震得灯泡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陈青艰难地抬起头,肿胀的眼皮只勉强挑开一条缝。刘振邦那张脸俯得很近,在昏黄的光线下扭曲着,汗水沿着他刺猬般的短发往下淌,浸湿了警服的领口,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志在必得的疯狂火焰。他似乎把这封闭的审讯室当成了他个人的战场,而陈青,就是那个必须被彻底摧毁、逼出口供的堡垒。只有这样,才能填满那个悬在所有人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破案率指标。
“不…不是…我没…”陈青的嘴唇干裂,破裂出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像破旧风箱最后的叹息,“…纽扣…证据…”
“证据?”刘振邦猛地一拍桌子,劣质木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砰”的一声巨响,震得陈青耳膜刺痛。“河里捞出来的女人,穿着秦小梅出门那天的衣服!邻居张老三看得清清楚楚!河边还发现你家的破筐!你还敢跟我狡辩证据?”唾沫星子喷到陈青脸上,带着浓重的烟味和怒火。
他绕过桌子,一把揪住陈青湿透的衣领,把他从椅子上硬生生提溜起来。动作牵扯到肋骨,一阵钻心的剧痛让陈青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血沫子顺着嘴角流下来。
“队长,法医那边刚送来补充报告…”一个年轻刑警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几张薄纸,声音有些迟疑。他瞥了一眼被刘振邦抓着衣领、脸色死人般惨白的陈青,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死者…死者胃内容物检测,还有血型鉴定初步结果…另外,死者口袋里有枚纽扣,好像是…”
“放着!”刘振邦粗暴地打断他,头也没回,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陈青涣散的瞳孔里,“没看见我这儿忙着撬开这畜生的嘴?!捡到的破筐是物证,邻居的证词是人证,这就是铁证!案子破了,懂不懂?破了!”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急于终结一切的疯狂。
年轻刑警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刘振邦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凶戾目光逼视下,最终还是把报告轻轻放在桌角,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嘭!”门关上的声音,像是给陈青的世界下了最后的判决。
那几张薄薄的纸,静静地躺在桌角最不起眼的位置,仿佛几张废纸。报告某一页的角落里,潦草记录着法医的初步备注:“死者衣物口袋内发现黑色树脂纽扣一枚,常规样式(附图)。纽扣根部缠绕微量深蓝化纤线头,缝缀方式较新……建议与嫌疑人陈青、报案失踪人秦小梅衣物进行比对排查……”
附图是一张有些模糊的现场物证照片,一枚普通的黑色树脂纽扣躺在透明物证袋里。照片很小,在这昏暗肮脏的审讯室角落,微不足道。
刘振邦的拳头,带着风声,再次凶狠地砸在陈青的腹部。骨头碎裂般的剧痛瞬间炸开,淹没了他的意识。眼前彻底黑了,只有耳朵里最后残留的,是刘振邦压抑着兴奋的低吼:“画押!让他画押!”
冰冷、坚硬、散发出浓重霉味的水泥地,隔着薄薄的囚服,贪婪地吸走陈青身体里最后一点热气。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在拉扯胸腔里破碎的玻璃碴。喉咙深处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他没有力气睁眼,只有耳朵顽强地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响。
皮鞋踩踏水泥地的声音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踏在他的神经上。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混杂着汗臭猛地钻进鼻腔。
“老实点!”
接着是纸张被“唰啦”一声粗暴地抖开的声音。
“按手印!在这儿!”一个冰冷强硬的声音命令道。有人粗暴地抓住他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胳膊,硬生生把他的手指扳开,蘸上一种黏糊糊的红印泥。那刺目的红色,像凝固的血。
他的指尖被强硬地按在一张粗糙的纸上,留下一个扭曲模糊的红色印痕。那红色,瞬间灼烧了他残存的一丝清明。
不是我的名字…那不是我的手印…他们在害我…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强大恐惧和愤怒猛地冲垮了身体的极限。陈青的身体像濒死的鱼一样剧烈抽搐起来,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挣扎嘶吼,声音却破碎扭曲得不成人腔:“不是我!…纽扣!…证据!…冤枉!…不要按…啊——!”
嘶哑绝望的哭喊,像钝刀割破了死寂。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记凶狠的耳光。
“啪!”
脆响过后,世界彻底陷入无边无际、冰冷粘稠的黑暗。
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
空气沉闷滞重,弥漫着旧木头、灰尘和一种无形的压力混合的气味。高高的穹顶下,悬挂的国徽显得格外威严,也格外遥远。旁听席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大多是穿着制服的法院工作人员或神情漠然的记者。没有陈青的亲人。他的父母早在他入狱后不久,便在绝望、病痛和乡邻的白眼中相继离世。
审判长的声音平板而威严,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在空旷的法庭里回荡:“……经审理查明,被告人陈青,因与其妻秦小梅发生家庭矛盾,心生怨怼,遂于1998年8月17日夜,在本县青石滩附近,采用扼颈方式致秦小梅死亡,后抛尸入河……”
陈青站在被告席的铁栏杆后面。十年的牢狱生活,在他身上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他剃着极短的囚犯头,发茬灰白相间。原本修长的身躯佝偻着,像一根被风霜侵蚀得快要折断的枯竹。囚服套在身上显得异常宽大空荡,袖口下露出的手腕骨节嶙峋,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惨白,上面纵横交错着一些陈旧的疤痕。他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突出,皮肤粗糙蜡黄,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眼神是空的,仿佛所有鲜活的东西都被抽干了,只剩下麻木的灰烬。只有当法官提到“秦小梅”这个名字时,他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深处,才会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痛苦痉挛,像冰层下一闪而逝的游鱼。他死死地盯着审判长开合的嘴唇,仿佛要从那程序化的字句里抠出最后一线渺茫的希望。
“本院认为,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陈青犯故意杀人罪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辩护人关于本案存在疑点、物证纽扣需进一步查证等辩护意见不予采纳。”审判长的声音毫无波澜,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陈青心上,“鉴于本案具体情节,判处被告人陈青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咚!”法槌落下。
声音不大,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陈青的耳膜上,紧接着贯穿了他的身体。他眼前骤然一黑,整个世界剧烈地摇晃、坍塌、碎裂开来。那支撑了他整整十年的、名叫“司法公道”的脆弱支柱,在这一刻彻底崩断。
一股滚烫的腥甜猛然冲上喉咙口。
“噗——”
一口暗红色的血雾,从陈青口中狂喷而出,溅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溅在了身前冰冷的铁栏杆上,像盛开了一片绝望而狰狞的花。
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像狂风中断了线的风筝,无声无息地向前栽倒下去。
“被告晕倒了!”
“快!叫法警!”
法庭上顿时一阵小小的骚动。
两名法警迅速地跑了上来,一左一右架起陈青瘫软的身体。他的头无力地垂着,脸上的血迹刺眼。法警拖着他,像拖一件失去生命的物件,沉重的脚镣拖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声,“哗啦…哗啦…”,一路响彻在空旷的走廊里,那长长的不见尽头的走廊,只剩下单调冰冷的回音。
那声音,是通往地狱的序曲。
黑河监狱。
深秋的寒意已经渗入骨髓。狭小的监室里,空气凝滞浑浊,混合着消毒水和浓重体味的污浊气息令人作呕。唯一的窗户开得很高,窄窄的一线,透进的惨淡天光只能照亮高处一小块斑驳的墙皮。陈青蜷缩在冰冷的硬板床角落里,裹着薄得透风的旧棉被。被子散发出霉味和汗馊味,根本挡不住寒气侵骨。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震得胸腔深处撕裂般疼痛,仿佛要把破碎的内脏都咳出来。瘦削的肩膀在薄被下剧烈地耸动。
咳声暂歇,他喘息着,颤抖着伸出手指,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拽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边缘早已磨损得发毛的牛皮纸信封。这是他仅存的财产。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拿起那支快握不住的圆珠笔。笔尖在粗糙的信纸上艰难地移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用力,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固执,但笔迹却歪歪扭扭,笔画颤抖,像冻僵的蚯蚓在纸上爬行。
“……尊敬的领导……十年了……我陈青没有杀人……河里捞出来的不是我老婆秦小梅……当年我的衣服都被打烂了……他们让我按手印……我不认……我有证据……纽扣……口袋里的纽扣……那不是我和小梅的……求你们……重新查……”
汗珠顺着他灰白枯槁的脸颊滚落,滴在信纸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模糊的字迹。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头无力地垂在枕头上,剧烈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不知过了多久,监室的铁门“哐当”一声被粗暴地拉开。一个身材壮硕、脸上带着不耐烦神情的狱警(化名:郑强)站在门口,阴影瞬间吞噬了监室里本就微弱的光线。他手里拿着一沓信件。
“陈青!”郑强粗声粗气地喊,“又写这些没用的鬼东西了?”他目光扫过陈青还没来得及藏好的信纸,嘴角撇了撇,满是嘲讽和不屑,“死了这条心吧!杀人犯就该老老实实等死!再写一百封也是丢进碎纸机!”
陈青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虾米一样蜷缩得更紧,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封还带着体温的信,指关节捏得发白。他喉咙滚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发出一串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痛苦绝望的呜咽。
郑强重重地哼了一声,咚地一声把几封退件信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信封上盖着鲜红的、刺眼的“查无此人”、“退回原处”或者“办案机关已撤销”之类的印章。那些红色印章,像一个个嘲弄的血印,烙在陈青的眼底。
“老实待着!”郑强丢下这句话,哐当一声重重摔上门。
巨大的回音在狭小的空间里震荡,震得陈青耳膜嗡嗡作响。他盯着散落在冰冷地上的那几封退信,每一封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心脏。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整个灵魂都咳出来。他侧过身,艰难地伸出手,想去够那些信,手臂却沉重得不听使唤,指尖距离最近的那封只有一寸之遥。
他徒劳地伸着那只枯瘦的手,浑浊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涌出,混着嘴角溢出的血沫子,一滴滴砸在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
死亡的脚步声从未如此清晰。
冰冷的针头刺破皮肤,冰凉的液体带着死亡的预设轨迹涌入血管。陈青躺在注射床上,手腕脚踝被皮带紧紧扣住,像待宰的羔羊。头顶是惨白得刺眼的手术灯,光晕在他浑浊的瞳孔里扩散成一片没有边际的虚无白雾。十年牢狱的煎熬和等待,终点竟是这里?纽扣……那枚小小的、黑色的、被刻意忽略的纽扣,像最后一点残存的火星,在他意识深处微弱地闪了一下。
就在他意识即将滑向深渊的刹那——
“叮铃铃——!!!”
注射室角落墙上的内线电话,像垂死挣扎的警报器,爆发出极其尖锐、急促的铃声,瞬间撕裂了执行室里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一震。负责执行的法官(化名:吴涛)脸色骤变,经验告诉他,这种时刻的电话铃声,绝非寻常。他猛地抬手,对已经准备推送第二针药剂的行刑法医(化名:李立)做了一个极其严厉的“停止”手势!李立的手指僵在半空,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吴涛几乎是小跑着冲到墙边,一把抓起听筒,声音紧绷:“喂?我是死刑执行现场吴涛!”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急切:“立刻停止执行!重复,立刻停止执行陈青!案情重大转折!省厅刚刚接到紧急通报!立刻停止!”
吴涛拿着听筒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猛地回头,看向注射床上已经意识模糊的陈青,又看向墙上的挂钟,声音干涩地对着话筒说:“明白!已中止执行!重复,已中止执行!”
两个月后。省纪委办案点。
房间陈设简单到近乎冷酷,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没有窗户,只有惨白的吸顶灯管嗡嗡作响,将墙壁照得一片死白。刘振邦独自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短短时日,他曾经那副精悍强硬、志得意满的神气荡然无存。头发花白凌乱,眼袋浮肿发黑,身上那件没有肩章和警号的旧夹克皱巴巴地裹着他,显得空荡而颓唐。他的眼神时而呆滞地望着惨白的地面,时而神经质地扫过紧闭的铁门和角落上方闪着红光的监控探头,里面充满了血丝、浑浊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狂躁。
“吱呀”一声,铁门开了。
两名身着深色西装、表情冷峻的纪委工作人员(化名:周明、赵刚)走了进来,无声地坐到他对面。他们的目光平静却锐利,像两把手术刀,不带任何情绪地剖视着眼前这个曾经的刑警队长。
“刘振邦,”周明的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像冰珠砸在铁盘上,“对于你在1998年‘青石滩无名女尸案’,也就是所谓的‘陈青杀妻案’侦办过程中,涉嫌刑讯逼供、伪造证据、隐瞒关键物证、玩忽职守等一系列严重违纪违法行为,你还有什么要补充说明的吗?”
“我没有!”刘振邦猛地抬头,脖子上的青筋瞬间暴突起来,像扭曲的蚯蚓,声音陡然拔高,失控地咆哮起来,“我没有刑讯!是他自己认罪的!案子破了!那是铁案!铁案!你们懂不懂?!当年破案率压得人喘不过气!我破案有错吗?!啊?!为了破案率怎么了?!十年了!整整十年了!人都要枪毙了!你们现在揪着不放,有意思吗?!想整死我是不是?!”
唾沫星子随着他歇斯底里的咆哮喷溅出来。他的身体剧烈地前倾,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随时要掀翻桌子。那张曾经代表威严和力量的脸,此刻因为极度的恐惧、愤怒和不甘而扭曲变形,狰狞可怖。
赵刚面无表情地打开一个文件夹,推到他面前。里面是几张照片的复印件:一张是当年法医报告中夹着的那枚黑色纽扣的物证照片特写,清晰可见缠绕的蓝色线头;另一张是十年前陈青入狱时衣衫褴褛、遍体伤痕的入监体检照片;第三张,则是一个陌生男人被捕的照片,旁边标注着姓名(化名:孙海)和一段文字说明——“连环杀人案嫌疑人孙海主动供述:1998年8月17日夜,于青石滩河边抢劫杀害一女子,扼颈后抛尸入河,并扯下其外套口袋处一枚黑色纽扣……”
“铁案?”赵刚的声音冰冷刺骨,戳破了刘振邦狂乱的泡沫,“你认定的铁证‘破筐’,经重新鉴定,就是河边随意丢弃的垃圾,与死者无关!你倚重的‘目击证人’张老三,已承认当年受你言语诱导和压力作了伪证!这枚被你刻意忽略、从未提交法庭的黑纽扣,缠绕的蓝色线头材质与陈青、秦小梅所有衣物均不符,却与孙海被捕时身穿外套的缝线高度吻合!而陈青身上那些伤,法医鉴定报告明确显示是入监前造成的钝器伤和约束伤!刘振邦,你告诉我,哪一条站得住脚?哪一条不是靠你滥用职权、刑讯逼供、掩盖真相堆积起来的‘铁案’?!”
刘振邦死死瞪着那些照片复印件,眼神从狂怒变成茫然,再从茫然变成彻底的惊恐和灰败。他张着嘴,胸膛剧烈起伏,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咆哮。那枚小小的黑色纽扣照片,像一颗冰冷的子弹,洞穿了他用十年谎言和权势构筑的堡垒。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终于明白,不是十年后被揪着不放,是他的罪行,从未被真正掩盖。那枚纽扣,像一颗沉默的种子,在黑暗深处顽强生根,终将破土而出。
三个月后,省高级人民法院庄严的审判庭。
巨大的国徽高悬,肃穆无声。旁听席人头攒动,媒体记者的摄像机镜头密密麻麻地对准了被告席。这一次,坐在被告席上的,不再是陈青,而是当初将他推入深渊的人。
审判长的声音洪亮而凝重,在寂静的法庭中回荡:
“……被告人刘振邦,身为国家司法工作人员,在‘陈青案’侦办过程中,为追求破案率,罔顾事实,违反法定程序,对陈青实施长期、残酷的刑讯逼供,致其身体遭受严重伤害;其故意隐匿对陈青有利的关键物证(黑色纽扣);指使、诱导证人张老三作虚假证言;伪造勘验笔录及陈青认罪口供等关键证据;其行为性质极其恶劣,严重践踏司法尊严,导致无辜公民陈青被错误羁押十年并被判处死刑缓期执行,造成无法弥补的严重后果……”
“……被告人王宏(当年法医,化名),在尸体检验报告中对关键物证纽扣标注不清,未尽到审慎注意和专业复核义务,未坚持提出关键物证的异议,客观上协助了刘振邦的犯罪行为……”
“……被告人张老三(化名),为获取不正当利益及受到刘振邦言语压力,故意作虚假证言,严重误导侦查方向……”
“……本院判决如下:
一、被告人刘振邦犯滥用职权罪、故意伤害罪、妨害作证罪、帮助伪造证据罪,数罪并罚,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二、被告人王宏犯玩忽职守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吊销其法医执业资格,终身禁止进入司法鉴定行业!
三、被告人张老三犯伪证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四、对当年负责审理此案、严重失察、未能核实关键证据的原审法官(化名:孙建国)启动职务违法犯罪调查程序…
五、对当年负责陈青申诉信件处理、存在严重失职行为的县、市两级相关信访部门责任人(化名:马卫东、韩斌),予以开除公职、开除党籍处分…
六、当年负责看守陈青、故意截留销毁其申诉信件的黑河监狱狱警郑强(化名),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开除公职…”
法槌落下,发出沉重而清晰的回响。
市郊的南山公墓。
风掠过山坡上新绿的草尖,带来泥土和草木的气息。陈青抱着两个并排放在一起的、裹着红布的骨灰盒(父母合葬),一步一步走上缓坡。他的步伐依旧缓慢,背脊依然带着难以挺直的弧度,十年的摧残烙印太深。但那双眼睛,不再是空洞的灰烬,那里有巨大的悲痛,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沉甸甸的清明。
他终于在一块被疯长的野草几乎湮没的墓碑前停下。那是他父母的合葬墓。墓碑上的字迹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陈青缓缓蹲下,小心翼翼地将两个骨灰盒放在墓碑前。他伸出枯瘦颤抖的手,一遍遍、极其缓慢地抚摸着墓碑上那几乎难以辨认的父母名字,粗糙的指腹划过冰凉的石面,如同抚过那十年绝望的时光沟壑。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涌出,顺着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蜿蜒而下,大颗大颗地砸在墓碑前的泥土里,洇开深色的印记。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硬的、有些磨旧的文件夹。打开,里面是一份崭新的、盖着鲜红国徽印章的《刑事再审无罪判决书》。他看了很久,手指抚过每一个字,尤其是最后那个庄重的“无罪”结论。
然后,他慢慢地将判决书撕开。不是愤怒的撕扯,而是一种近乎仪式般的、缓慢而坚定的动作。洁白的纸屑随着山风飘散开来,像一群飞舞的、重获自由的蝶,无声地落入这片埋葬着亲人、也埋葬了他十年青春的泥土和荒草之中。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飘散的纸屑,然后紧紧抱住了父母的骨灰盒。冰冷的瓷坛紧贴着他削瘦的胸膛,仿佛能感受到那迟来的、微弱的回应。他佝偻着背,像一座沉默的山丘,久久地伫立在荒芜的坟前,风掠过他花白的鬓角,掠过脚下起伏的草浪,呜咽着奔向远方。那片曾被冤屈和血泪浸透的土地,在司法迟来的公正裁决下,似乎正艰难地喘息着,等待着被岁月和真相慢慢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