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丞相的口谕
建安十八年,秋。
许昌的雨,下得像老天爷漏了个窟窿,没完没了。
考工署里,一股木头被雨水浸透的霉味儿,混着铜油和炭火气,钻进宋慈的鼻子里。
他四十出头,是这考工署里一个不大不小的九品令吏,管着物料和图纸。
说白了,就是个仓库管理员兼档案室主任。
此刻,他正缩着脖子,哈着气,用那双生了薄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算筹。
账本上的数字,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木炭,入库三百斤,实耗三百二十斤。嗯,天冷潮湿,木炭不经烧,损耗多些,合情合理。”
他一边念叨,一边在竹简上用小字做了个记号。
这多出来的二十斤,自然不是真的烧了,而是进了伙房老张的腰包,回头能给自己家里换回半扇上好的猪肉。
在这乱世,丞相的军马在外头打生打死,那是大人物们的事。
他宋慈,只想在这许昌城里,当一粒不被时代巨轮碾碎的石子,顺便从石缝里抠出点青苔,养活家里那个体弱多病的宝贝女儿。
这就是他全部的人生哲学。
他正盘算着晚上是喝一盅还是两盅温酒,工坊大门“轰”的一声,像是被攻城锤撞了一下,被人从外头猛地踹开。
冰冷的秋雨夹着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桌案上的图纸哗哗作响。
宋慈手一哆嗦,几根算筹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门口站着一排黑影,冰冷的铁甲反射着昏暗天光,肃杀之气像一把出鞘的刀,瞬间割开了工坊里沉闷的空气。
门口的两个工匠,连惊叫都来不及,腿一软就跪了下去,筛糠似的抖着。
整个工坊霎时间死寂一片,只剩下外头的雨声和铁甲叶片碰撞的轻微“咔嚓”声。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卫兵中走出,他穿着一身制作精良的皮甲,腰间佩着一柄环首刀,脸上的线条像是用刻刀一下下凿出来的,冷硬,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
宋慈的心脏猛地一抽。
许昌令,满宠。
这位爷可是丞相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刀,专门用来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脏活、棘手活。
他主管许昌治安,手下的校事府密探遍布全城,据说谁家晚上多吃了一碗饭,第二天都能传到丞相的耳朵里。
他来考工署这种清水衙门,比看见天上掉金子还稀奇。
“哪个是宋慈?”满宠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工坊里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聚焦在了宋死人一样的宋慈身上。
宋慈腿肚子转筋,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膝盖像灌了铅。
他这辈子贪过最大的墨,也就是那二十斤木炭了,至于惊动这尊活阎王吗?
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连滚带爬地跪下:
“下官……下官便是宋慈,不知……不知府君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死罪,死罪!”
满宠根本没看他,径直走到工坊中央,铁靴踩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那些未完成的弩机、投石车零件,像是在审视一堆废铜烂铁。
“奉丞相口谕。”
这五个字一出口,整个工坊里的人,包括宋慈,全都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恨不得把脸啃进泥里。
满宠从怀里拿出一卷绢帛,缓缓展开。他的声音在雨声的背景中,显得异常清晰、冷酷:
“着考工署令吏宋慈,总领其事。”
宋慈一愣,总领其事?什么事?
“百日之内,制‘浑天十二辰仪’一座。”
浑天……什么玩意儿?宋慈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听过张衡的浑天仪,可后面那“十二辰仪”是什么鬼东西?
满宠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宋慈的天灵盖上。
“仪高三丈,宽一丈,以水为驱,以铜为骨。其上,需能演天象之变,其下,需能明四时之序。”
高三丈?那得有两层楼高了!还用水驱动?铜做的骨架?
宋慈的嘴巴越张越大,这哪是造东西,这是要造一座会动的小山啊!
然而,最恐怖的还在后头。
“至要之处,此仪需能自行报时。每至一个时辰之正刻,仪上所置铜人,当击钟为号,声闻全城。误差,不得超过一分一毫。”
宋慈彻底傻了。
自行……报时?铜人自己会敲钟?每个时辰敲一下?还分秒不差?
这不是疯了吗!
这世上哪有这种东西?人看日影、看漏刻,都有个偏差。
让一堆铜铁疙瘩自己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这是神仙的手段,还是丞相的梦话?
他想抬头说“大人,这不可能”,可满宠那冰冷的目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此仪,乃丞相晋封魏王之祥瑞。今年冬至日,当立于铜雀台之顶,于汉帝、文武百官面前,准时敲响子时第一声钟。”
晋封魏王……祥瑞……
宋慈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明白了。
这已经不是一个工程任务了,这是一道政治题,一道催命符!
所谓“祥瑞”,就是天命的象征。
丞相需要这件前所未闻的神器,来向天下宣告,他不仅掌握了人间权柄,甚至连“天时”都握于手中。
这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更是做给朝中那些心怀汉室的老臣们看的。
成功了,就是天命所归。
那要是失败了呢?
满宠收起绢帛,像是宣判一样,吐出了最后几个字:
“若成,赏千金,封亭侯。”
宋慈的心跳漏了一拍,亭侯?那是他这种九品小吏十辈子都够不着的爵位。
“若不成……”满宠顿了顿,目光像锥子一样扎在宋慈身上,“宋氏一族,满门抄斩。钦此。”
“轰隆!”
外头一道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照亮了宋慈死灰般的脸。
“不……大人,这……这做不到啊!下官……下官才疏学浅,闻所未闻,这……这是神仙才能造出的东西啊!求大人明鉴,求丞相收回成命啊!”
宋慈终于崩溃了,他磕头如捣蒜,额头撞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满宠冷冷地看着他,像看一只在网里垂死挣扎的飞虫。
“丞相为何选中你,你心里没数吗?”
宋慈猛地抬起头,一脸茫然。
满宠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堪称残忍的弧度:
“三年前,考工署年终考评,有个人为了出彩,画了一张图。图上画着一架水力联动的机械,说是能模仿人手,昼夜不息地自动舂米。那张图,现在还锁在校事府的案卷里。”
宋慈的血,瞬间凉到了脚底。
他想起来了。
三年前,他确实画过那么一张异想天开的图。
当时他喝了点酒,觉得每天舂米太费人力,就胡乱画了个东西,想着靠水车带动一连串的齿轮和杠杆,让木槌自己起落。
结果图纸交上去,被上官当成笑话,骂他“不务正业,尽想些没用的奇技淫巧”,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
他自己都快忘了这回事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酒后的一次胡思乱想,竟然被校事府的探子记了下来,还送到了曹操的案头!
“丞-丞相的意思是……”宋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丞相说,这天下,敢这么胡思乱想的,不多。既然你能想出自动舂米,那就能想出自动报时。”
满宠的语气不带一丝波澜,
“丞相需要的,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工匠,而是一个敢于做梦,并能把梦变成现实的疯子。恭喜你,宋令吏,你就是丞相选中的那个疯子。”
这番话,不是夸奖,是把他架在了火上。
成功了,是丞相英明神武,慧眼识人。
失败了,就是你宋慈无能,欺君罔上,死有余辜。
满宠说完,不再理会瘫软如泥的宋慈。
他对手下一挥手,一个卫兵“哐当”一声,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扔在宋慈面前。
袋口松开,黄澄澄的金饼滚了出来,在昏暗的工坊里散发着诱人而又致命的光芒。
“这里是五百金,启动的用度。不够,再来找我。人手、物料,整个许昌城,随你调配。若有不从者,”
满宠的目光扫过工坊里其他战战兢兢的工匠,
“你,可持我令牌,先斩后奏。”
说完,他转身,带着卫队,如来时一般,在一片铁甲铿锵声中消失在雨幕里。
工坊里,恢复了死寂。
只有那袋金子,躺在泥水里,黄得刺眼。
宋慈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泥塑。
他缓缓地伸出手,颤抖着,碰了一下其中一块金饼。
那金子,冰冷刺骨。
可在他手里,却感觉比刚刚出炉的烙铁还要滚烫,烫得他整个灵魂都在颤抖。
他仿佛看到,那不是金子,而是一百个燃烧的骷髅头。
一百天。
从这一刻起,他宋慈,和他全家老小的性命,被绑在了一座看不见,也无处可逃的断头台上。
他的人生,成了一个活着的倒计时。
第二章 疯子的名单
满宠走了,但他的影子仿佛还烙在工坊的每一个角落。
那股肃杀的寒气,比外头的秋雨更刺骨。
工坊里的工匠们,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看宋慈的眼神,变了。
之前是看一个精明油滑、偶尔能占点小便宜的上官;
现在,是看一个被点了名的死囚。
怜悯、恐惧,还有一丝幸灾乐祸,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没人敢上前扶他,也没人敢去碰那袋在泥水里闪着妖光的金饼。
仿佛那不是财富,而是从地府里带出来的瘟疫。
“宋……宋头儿……”
一个平日里和宋慈关系还算不错的老工匠,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这……这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
宋慈也想知道怎么办。
他的脑子像一团被浆糊粘住的乱麻,理不出半点头绪。
他能想到的只有“满门抄斩”四个大字,像四个烧红的烙铁,在他脑仁里来回滚动。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腿还是软的。
他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弯下腰,用僵硬的手指,将那些滚落在泥水里的金饼,一枚一枚地捡回布袋里。
那袋子沉得吓人,勒得他手掌生疼。
他拎着这袋催命符,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宋头儿,您的伞……”有人在后面小声提醒。
宋慈像是没听见,径直走进了那片冰冷的雨幕中。
雨水劈头盖脸地打下来,瞬间湿透了他的衣衫。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流进去,他却感觉不到冷。
他心里那团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快成灰了。
许昌的街道,在雨中显得模糊而陌生。
车轮碾过泥泞的嘎吱声,小贩躲在屋檐下叫卖的吆喝声,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他是个活生生的人,走在人间,却感觉自己已经是个孤魂野鬼。
逃?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死了。
逃到哪里去?
丞相的校事府耳目遍天下,他一个拖家带口的九品小吏,能逃出许昌城门就算祖坟冒青烟了。
就算他一个人跑了,他的老婆孩子,他那在乡下养老的爹娘,怎么办?
一想到家人,宋慈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窒息。
尤其是他的女儿,明儿。
明儿今年才七岁,自打生下来身子就弱,三天两头地咳嗽,常年离不开汤药。
他拼了命地在考工署往上爬,从一个普通工匠混到令吏,克扣那二十斤木炭换来的半扇猪肉,就是想让她吃得好一点,让给她抓药的钱能宽裕一点。
如果他死了,满门抄斩……那明儿……
宋慈不敢再想下去,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回到了自己那个位于城西小巷的家里。
“吱呀”一声推开院门,一股熟悉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妻子王氏正在廊下煎药,看到他这副落汤鸡的模样,吓了一跳。
“当家的,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宋慈没答话,只是把那袋沉甸甸的金子往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爹爹!”里屋传来一个清脆又带着些虚弱的声音。
帘子一挑,一个小女孩跑了出来,小脸蜡黄,但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看到宋慈,开心地扑了过来。
正是他的女儿,明儿。
宋慈一把抱住女儿,紧紧地,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头里。
女孩小小的身子,温暖而柔软,是他这冰冷绝望的世界里,唯一的光。
“爹爹,你抱得我喘不过气啦。”明儿在他怀里扭了扭,小声抗议。
宋慈这才松开手,他看着女儿,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可那笑比哭还难看。
“爹爹,你今天回来得好早。是不是要陪明儿玩?”
“是……是啊。”宋慈摸着女儿的头,声音沙哑。
明儿的目光被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吸引了,好奇地问:“爹爹,那是什么呀?好大一袋。”
“是……金子。”
“哇!金子!”
明儿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爹爹发财了吗?是不是可以给明儿买糖人吃了?”
宋慈的心一酸,眼眶差点红了。
他哑着嗓子说:“对,好多好多的金子。以后天天给明儿买糖人吃,请全城最好的大夫给明儿看病。”
“太好啦!”
女孩开心地拍着手,随即又歪着小脑袋问,
“爹爹,丞相为什么要给你这么多金子呀?”
妻子王氏也走了过来,一脸忧虑地看着他。
宋慈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事瞒不住。
他看着女儿天真的眼睛,用一种近乎讲故事的口吻说:
“因为……丞相要爹爹,给他造一个全天下最大、最好玩的玩具。”
“玩具?”明儿的兴趣更浓了,“什么样的玩具?”
“一个……很高很高,像座小山,会自己‘咔嚓咔嚓’地走,还能学鸡叫,告诉大家什么时候该起床的……大铜人。”
他把那恐怖的“浑天十二辰仪”形容成了一个滑稽的玩具。
“哇!会自己叫的大铜人!”
明儿的眼里充满了向往,
“爹爹好厉害!那爹爹一定要快点造出来,明儿也想看!”
看着女儿那充满信任和崇拜的眼神,宋慈心里那块被恐惧冻结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
是啊,怎么办?
为了这双眼睛,他不能就这么等死。
死,也得拉个垫背的。
不,死,也得在死前,把这天给捅个窟窿出来看看!
把妻女安顿好,宋慈把自己关进了那间狭小的书房。
他点上油灯,豆大的火光在黑暗中摇曳,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没有再像无头苍蝇一样惊慌,而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铺开一张干净的竹简,用炭笔在上面写下“浑天十二辰仪”六个字。
他盯着这六个字,仿佛要把它看穿。
丞相为什么选中我?因为那张“自动舂米机”的图纸。
那张图纸是他一切灾祸的根源,但此刻,也是他唯一的线索。
他从书箱的最底层,翻出了那张早已泛黄、布满折痕的草图。
图上画着一个复杂而幼稚的机械结构:
一个巨大的水轮,通过几根传动轴和大小不一的齿轮,带动一排木槌交替起落。
当时他只是凭着一股巧匠的异想天开,现在看来,简直漏洞百出。
最大的问题是,水流时快时慢,这舂米的节奏根本无法稳定。
但,丞相要的,不就是这个“自动”的思路吗?
宋慈闭上眼,开始拆解那个不可能的任务。
首先,动力。
“以水为驱”。
这不难,许昌城里就有现成的漏刻,就是用水滴来计时的。
但漏刻的致命问题在于,随着壶里水位的下降,水流速度会变慢,计时就会出现误差。
要驱动一座三丈高的青铜巨兽,需要的是一股强大而又绝对匀速的动力。
这怎么实现?
其次,核心。
如何让连续的、平稳的转动,变成一下、一下、又一下的,均匀的、间断的运动?
就像人走路,一步一步,而不是在地上滑行。
只有这样,才能带动指针一格一格地走,而不是平滑地转圈。
这个“咔嚓、咔嚓”的机关,才是整个仪器的灵魂。
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该用什么结构来实现。
最后,报时。
当时间走到某个精确的点,如何触发一个机关,让铜人挥臂敲钟?
这需要一套极其精密的联动装置。
一个齿轮错位,可能就提前或推后了半刻钟,那他就死定了。
三个问题,一个比一个要命。
每一个,都超出了这个时代的技术极限。
他枯坐了整整一夜,直到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
书房里,堆满了被他翻乱的竹简。
《周髀算经》、《考工记》、《墨子》……
所有能找到的关于算学和机械的典籍,他都翻遍了。
没有答案。
古人的智慧再高,也造不出曹操梦里的东西。
天亮了,雨停了。
一丝微光从窗缝里挤进来,照在宋慈布满血丝的眼睛上。
他没有绝望,反而,他的眼神里透出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和清明。
他意识到一件事:
这件事,靠典籍没用,靠他一个人,更没用。
他需要人,需要那些和他一样,脑子里装着些不容于世的“奇技淫巧”的疯子、怪人。
他拿起笔,在一片新的竹简上,颤抖而又坚定地,开始写下一份名单。
这不是一份工程人员的名单,而是一份他为自己寻找的,能一起下地狱的同伴名单。
第一个名字:墨七。
旁边注着:南市,跛脚,机关术。性孤僻,仇视官府。
第二个名字:小算盘。
旁边注着:官奴司,刘洪之徒,算学奇才。罪臣之后,胆小如鼠。
第三个名字:老铁头。
旁边注着:考工署,铸造大师。嗜酒如命,脾气如火。
写完这三个名字,宋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吐出了胸中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丞相说,他是疯子。
好,那就用一个疯子的方式,去完成这个疯狂的任务。
他看着这份名单,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不再是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了。
从现在起,他是一个猎人。
而这,就是他要去狩猎的,三头能帮他逆天改命的怪物。
九十九天。
倒计时,开始了。
第三章 南市的跛脚怪人
第二天一早,宋慈几乎是一夜未眠。
他眼圈发黑,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像两簇在黑暗中燃烧的火苗。
他没穿那身扎眼的九品官服,而是换上了一件半旧的褐色布衣,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寻常的市井工匠。
他将那袋金饼分成了几份,只带了十枚揣在怀里——财不露白,尤其是在他即将要去的地方。
许昌南市。
这里是整个都城最喧闹、最龙蛇混杂的地方。
空气里弥漫着牲畜的粪便味、廉价酒食的酸馊味、草药的苦涩味和无数人挤在一起的汗臭味。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轮滚滚声、孩童的哭闹声,汇成一曲活色生香的人间交响乐。
宋慈走在其中,却感觉自己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这些人,都在为今天的生计奔波;
而他,是在为九十八天后的活路搏命。
他穿过拥挤的人群,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偏僻的小巷。
巷子深处,有一个卖炊饼的老头,据说是个消息灵通的“地头蛇”。
宋慈递过去一枚铜钱,要了个炊饼,一边啃一边状似无意地问:
“老丈,跟你打听个人。听说这南市有个姓墨的跛脚师傅,机关手艺一绝,不知住在何处?”
卖饼的老头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
“墨七爷?你找他做什么?他那人,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硬,从不接官府的活儿。”
“我不是官府的人。”
宋慈指了指自己的一身布衣,苦笑道,
“我就是个不入流的小木匠,家里做了个新式样的纺车,有个地方卡住了,想请高人指点一二。”
老头看他态度诚恳,这才朝巷子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院门努了努嘴:
“最里头那家就是。不过我可提醒你,他要是把你连人带东西扔出来,你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多谢老丈。”
宋慈道了谢,心里却是一沉。
看来,这墨七比他想象的还要难打交道。
他走到那扇破旧的院门前,门上连个门环都没有。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
“咚,咚咚。”
里面毫无反应。
他又加重了力道敲了敲。
“谁?滚!”
一个嘶哑、极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板。
“在下宋慈,是个木匠。久仰墨师傅大名,有一事相求。”
宋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谦卑而无害。
“不求!没空!再敲门,我放狗了!”
宋慈碰了一鼻子灰,却没走。
他知道,对付这种怪人,寻常法子没用。
他索性不再敲门,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门口,像一尊石像。
时间一点点过去,巷子里人来人往,好几个人都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道缝。
一只警惕而锐利的眼睛从门缝里射了出来。
“你到底想干什么?”
宋慈这才看清了墨七的模样。
他大概三十多岁,头发乱糟糟地用一根木簪随便挽着,脸上沾着黑色的油污,眼神里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和怀疑。
他的左腿明显比右腿短了一截,站着的时候,整个身子都是歪的。
“墨师傅,”
宋慈从怀里掏出那张自己画的“自动舂米机”草图,双手奉上,
“下官……不,在下这里有一张图纸,自认构思精巧,却处处碰壁,想请师傅斧正。”
他没有提任务,没有提曹操,更没有提钱。
他知道,对这种真正的技术狂人,谈钱是侮辱,谈官府是禁忌。
唯一的敲门砖,就是技术本身。
墨七的目光落在那张泛黄的图纸上,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猛地拉开门,一把将图纸抢了过去。
“进来!”
他没好气地吼了一声,转身就一瘸一拐地往里走。
宋慈心中一喜,知道自己赌对了第一步。
他连忙跟了进去,顺手把院门关上。
院子里乱得像个垃圾场,到处堆满了废弃的木料、生锈的铁器和一些奇形怪状的零件。
但穿过院子,走进主屋,宋慈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屋里没有寻常的桌椅,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齿轮、连杆、弹簧。地上摆着几个半成品的机械模型,有能自己挥舞翅膀的木鸟,有能张牙舞爪的铜蝎子。
整个房间,就是一个机关术的宝库。
墨七根本没理他,径直走到一张大木板前,将宋慈的图纸铺开,借着从屋顶天窗透进来的光,仔细审视着。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狗屁不通!”
半晌,墨七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抬头鄙夷地看着宋慈,
“这简直是三岁小儿的涂鸦!”
宋慈心里一紧,但还是硬着头皮问:
“还请师傅指教。”
“指教?”
墨七冷笑一声,手指在图纸上戳得“笃笃”响,
“你看这里,水力驱动,想法不错。但水流之力时强时弱,你如何保证这传动轴匀速转动?
就凭这个简陋的节流阀?简直是笑话!
还有这里,齿轮咬合,你想用它来转换方向和速度,可你这齿轮比算过吗?
一个错齿,整个机器就得卡死报废!最可笑的是这里,”
他指着核心的杠杆结构,
“你想让它自动起落,可这杠杆的力臂、配重、回弹,全都是一厢情愿!这东西别说舂米,它连动都动不起来!”
一通劈头盖脸的痛骂,把宋慈骂得面红耳赤。
但他非但不恼,反而心头狂喜。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墨七一眼就看出了所有问题所在,而且全都说到了点子上。
这证明,他找对人了!
“师傅说的是。”
宋慈虚心受教,
“尤其是在下最困惑的一点,如何将这水轮连续的转动,变成像漏刻滴水那样,一下、一下、均匀而间断的动作?在下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
宋慈直接抛出了那个最核心的问题——
“擒纵机构”的难题。
果然,这个问题让墨七的眼神变了。
他脸上的鄙夷少了几分,多了一丝凝重和思索。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下意识地用粗糙的手指,在木板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富有节奏的“嗒、嗒、嗒”声。
这正是宋慈想要的,他成功地用一个技术难题,勾起了这个技术狂人的兴趣。
“你造这个东西,到底想干什么?”
墨七终于抬起头,重新审视着宋慈,
“别跟我说是为了纺车。这么大的手笔,不是你一个穷木匠能玩得起的。”
宋慈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诚恳:
“不瞒师傅,这不是我的东西。这是……丞相府的要的。”
“官府?”
墨七的脸瞬间又冷了下去,眼神里的警惕和厌恶再次浮现,
“我就知道!你走吧,官府的活,我死也不接!”
“师傅先别急。”
宋慈连忙道,
“这活儿,不是你想的那样。它不是刀,不是枪,不是用来杀人的。”
“那是什么?”
宋慈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
“是一座能自己报时的钟。一座……能与天对话的浑天仪。”
他把“浑天十二辰仪”的构想,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墨七。
他没有说自己的生死赌注,只是单纯地描述这件东西的宏伟与精妙——以水为动力,用精密的齿轮模拟星辰运转,最后由铜人分毫不差地敲响报时的钟声。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墨七的表情。
墨七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他那只完好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
他眼中的厌恶和警惕,正在被一种狂热的光芒所取代。
那是手艺人听到一个惊世构想时的痴迷,是创造者面对一个不可能完成的挑战时的兴奋。
“以水驱,演天象,自报时……”
墨七喃喃自语,像是在梦呓,
“这……这……这怎么可能……”
“是啊,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
宋慈趁热打铁,
“丞相给了我一百天,做不出来,我全家都得死。但这不重要。”
他顿了顿,直视着墨七的眼睛,说出了他酝酿了一路的话。
“重要的是,师傅,你难道不想亲手把这件‘不可能’的东西,变成现实吗?
想想看,一座三丈高的青铜巨兽,在万众瞩目之下,第一次用它自己的力量,发出第一声时间的呐喊!
那是我们这种人的声音!我们墨家传人,机关术的巅峰,就该是这样的东西!而不是躲在这阴暗的巷子里,修理一些破铜烂铁!”
“住口!”
墨七厉声喝道,似乎被“墨家传人”四个字刺痛了,
“墨家早就亡了!从独尊儒术开始,我们这些‘奇技淫巧’就成了人人喊打的丧家之犬!造出来又如何?
不过是给那些王侯将相的功劳簿上,添一个可笑的‘祥瑞’罢了!”
“不!”
宋慈上前一步,声音也提了起来,
“它不只是祥瑞!它是一座丰碑!一座用齿轮和杠杆写就的丰碑!
证明我们这些工匠,我们这些被视为下九流的人,也能做出改天换地的事情!
师傅,我知道你们墨家的祖师爷,有过兼爱非攻的梦想。
可现在这世道,讲道理是没用的。
但我们可以造出一样东西,一样让所有人都必须仰望的东西!
让他们知道,决定这个世界走向的,不只有刀剑和权谋,还有我们手里这些……别人看不懂的门道!”
宋慈的这番话,像是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墨七的心坎上。
墨七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仇视官府是真的,但被埋藏在心底的,那份作为墨家后人的骄傲和不甘,也是真的。
他一辈子都在跟这些冰冷的机械打交道,最大的梦想,不就是造出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惊世之作吗?
现在,这个机会,以一种最残酷、最要命的方式,摆在了他的面前。
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许久,墨七嘶哑地开口:
“钱呢?造这东西,不是光靠嘴皮子就行的。”
宋慈心中狂喜,他知道,鱼上钩了。
他立刻从怀里掏出那十枚金饼,放在木板上。
“这是定金。丞相府拨了五百金,不够,我再去要。物料,整个许昌城的,任你挑选。”
墨七看着那些金饼,眼神复杂。
他没有去拿,而是指着宋慈那张图纸,冷冷地说:
“你这个,是垃圾。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全听师傅的!”
“我不叫师傅,我叫墨七。”
他又指着宋慈,
“还有,你不是官,我不是民。在这间屋子里,我们只是两个想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疯子。你能做到吗?”
宋慈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说:
“能!”
“好。”
墨七终于伸出手,拿起了其中一枚金饼,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扔进一个装满零件的箱子里,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明天,把剩下的金子和许昌城所有铜料、铁料的清单拿来。还有,”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
“去找一个会算数的人,一个真正会算的人。
我要天上的星辰怎么走,地上的齿轮就要怎么转。
这需要算,大量的算!找不到他,我们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
宋慈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知道,墨七说的,是他的名单上的第二个人。
那个号称“算神”刘洪之徒,如今却在官奴司里任人欺凌的……小算盘。
第四章 官奴司里的“小算盘”
从墨七那间充满了油污味和创造激情的屋子里出来,宋慈感觉自己像是刚打完一场仗,浑身都被汗湿透了。
但他顾不上喘口气,因为墨七给他派了新的任务——找一个真正会算的人。
这个“会算”的人,宋慈心里早有人选。
第二天,他没有去南市,而是径直走向了许昌城北的一个地方——官奴司。
这里比南市更加阴森、压抑。
高墙耸立,戒备森严,空气里飘荡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被关在这里的,大多是罪臣的家眷,他们曾经也是锦衣玉食,如今却沦为最卑贱的官奴,命运任人摆布。
宋慈亮出了满宠给他的那块令牌。
这块玄铁打造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兽首,是许昌令的信物。
官奴司的管事一见令牌,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点头哈腰地将宋慈迎了进去。
“不知宋大人来此,有何吩咐?”
管事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一脸精明。
“我来找个人。”
宋慈开门见山,
“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叫‘小算盘’的少年?”
管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变得有些鄙夷:
“哦,大人说的是那个刘家的余孽啊。
有倒是有,不过那小子就是个书呆子,除了会摆弄几根算筹,百无一用,干活都没力气,三天两头挨鞭子。
大人找他做什么?莫不是……想买个回去算账?”
“不该问的别问。”
宋- 慈冷冷地打断他,“带我去找他。”
“是,是。”
管事不敢再多嘴,连忙在前面引路。
他们穿过几道铁门,来到一个巨大的工棚。
里面几十个衣衫褴褛的官奴正在做着苦工,搬运石头、劈柴、淘洗秽物。
一个手持皮鞭的监工在旁边来回踱步,稍有看不过眼,便是一鞭子抽过去,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
管事指着角落里一个瘦弱的身影,对宋慈说:
“大人,那就是小算盘。”
宋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吃力地推着一辆装满了石料的独轮车。
他骨瘦如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身上的囚服又脏又破,脸上沾满了泥污,只有一双眼睛,大而清澈,却充满了惊恐和不安,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砰!”
少年脚下一滑,沉重的独轮车失去平衡,轰然倒地,石料撒了一地。
“你个废物!”监工一个箭步冲过去,扬起皮鞭就狠狠抽下。
“啪!”
清脆的鞭声响起,少年背上立刻绽开一道血痕。
他痛得闷哼一声,蜷缩在地上,却不敢哭喊,只是死死地抱着头,瑟瑟发抖。
宋慈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不是什么善心泛滥的菩萨,但这少年,是他完成任务的关键。
“住手!”宋慈喝道。
监工回头,见是管事陪着一个陌生人,不由得一愣。
“这位是府君大人派来的宋大人,”
管事连忙介绍,
“还不快行礼!”
监工吓了一跳,赶紧扔下鞭子跪下: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大人在此。”
宋慈没有理他,径直走到那少年面前,蹲下身子。
“你就是小算盘?”
少年抬起头,惊恐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宋慈指着地上一堆大小不一的石料,突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若要从这堆石头里,挑出总重恰好为一百斤的石块,用时最短,你当如何?”
这个问题让管事和监工都愣住了。
这是干什么?考校一个官奴?
少年也愣住了,他看着宋慈,眼神里充满了困惑。但他常年沉浸在算学的世界里,这个问题几乎是本能地触发了他的思考。
他看了一眼那堆石头,没有用手去掂量,只是用眼睛快速扫过。
他的嘴唇开始无声地翕动,仿佛在进行某种快速的心算。
片刻后,他怯生生地开口,声音细若蚊蚋:
“……先……先目测,将石块按大小粗分为三等:
大者约二十斤上下,中者约十斤,小者约三五斤。
取大者四,再以中者换下其一,观其大小,增减小者……如此……约莫十数息,便可得。”
他的回答条理清晰,逻辑缜密,完全不像一个刚刚挨了鞭子的囚徒。
宋慈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算术了,这是筹划学,是后世运筹学最朴素的雏形。
他要的,正是这种能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思维能力。
“好。”宋- 慈站起身,对管事说:
“这个人,我要了。”
管事面露难色:
“大人,这……官奴司的人,按律是不能随意带走的。除非……有丞相府的手令。”
宋慈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块刻着兽首的玄铁令牌。
“这个,够不够?”
管事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比刚才那监工还利索:
“够!够!大人您说笑了,府君大人的令牌,就是丞相的手令!您要谁,别说一个,十个都行!”
宋慈不再废话,对那还瘫在地上的少年说:“跟我走。”
少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块令牌,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不解。
他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跟在宋慈身后,像一个被提线操控的木偶。
走出官奴司那扇沉重的大门,重新呼吸到外面的空气,少年还有些恍惚。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宋慈带着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墨七那里,而是进了一家小医馆。
他让郎中给少年处理了背上的伤口,又带他去成衣铺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最后在路边摊要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饼。
少年捧着那碗热汤饼,看着里面漂浮的几片肉,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
“吃吧。”宋慈淡淡地说。
少年狼吞虎咽地吃完,这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
“大……大人,您……您为什么要救我?”
“我不是救你,”宋慈纠正他,
“我是要用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刘,名洪……不,我爹叫刘洪。我……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小算盘。”
少年低下头,声音里充满了自卑。
“刘洪?”宋慈心中一动。
那可是东汉末年鼎鼎大名的天文学家和数学家,曾著《乾象历》,是当时算学界的泰山北斗。
可惜后来卷入政治斗争,被曹操所杀,家人尽皆充为官奴。
原来,这少年,竟是“算神”刘洪的儿子。
宋慈心中更有底了。
他看着少年,缓缓说道: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小算盘。你父亲既然叫刘洪,你就叫……刘辰吧。星辰的辰。”
“刘辰……”少年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第一次泛起了光彩。
“刘辰,”宋慈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我要你帮我算一样东西。一样……很复杂的东西。”
他带着刘辰,再次来到了南市那条小巷,推开了墨七的院门。
墨七正在院子里,对着一块巨大的木板比比划划。
他看到宋慈身后的刘辰,只是瞥了一眼,便冷冷地问:“人带来了?”
“带来了。”宋慈把刘辰推到前面,
“他叫刘辰,能算。”
墨七上下打量着这个瘦弱得像根豆芽菜的少年,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就他?他会算什么?九九歌吗?”
刘辰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往宋慈身后缩了缩。
宋慈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
“别怕。把你最擅长的,拿出来给他看看。”
墨七哼了一声,走到墙边,从一堆图纸里抽出一张,扔在刘辰面前。
那张图纸上,画着一个极其复杂的齿轮组,大大小小十几个齿轮互相嵌套,旁边标注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和数字。
“这是我早年设计的一套联动装置。”
墨七指着图纸,语气里带着一丝傲慢,
“我只告诉你,最外面这个主动轮,转速为每日一周。
你告诉我,最里面这个,连接着指针的从动轮,它的转速是多少?
算不出来,就滚回你的官奴司去。”
这是一个纯粹的机械传动计算题,复杂程度远超日常算术。
刘辰看着图纸,一开始还有些紧张,但当他的目光接触到那些熟悉的齿- 轮和数字时,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那种惊恐和怯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专注。
他没有要算筹,也没有要纸笔。
他就那么蹲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图纸,手指在地上无意识地划动着,嘴里念念有词,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音节。
墨七和宋慈都屏住了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刘辰长出了一口气,他抬起头,用一种极为肯定的语气说:
“若以一年为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日算,最内指针转动一周,需时……
三百六十五日、五小时、四十八分、四十六秒。
此数,与回归年之长,仅差不足一刻。
若将此处丙三齿轮减二齿,庚七齿轮增一齿,则误差可减半。”
屋子里,瞬间一片死寂。
宋慈听得云里雾里,但他看懂了墨七的表情。
那个桀骜不驯的跛脚怪人,此刻脸上写满了震惊,甚至可以说是骇然。
他死死地盯着刘辰,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他自己设计的东西,他当然知道答案,但他也需要花费大半天的时间用算筹反复验算。
而眼前这个少年,竟然只凭心算,就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不仅算出了精确的结果,还指出了一个可以优化的方案!
这不是算术,这是妖术!
“你……你是怎么算出来的?”墨七的声音都有些干涩了。
刘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家父……家父曾教过我一种‘调日法’,可以将繁复的比例关系,转化为简单的整数运算……”
墨七呆立半晌,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狂喜和激动。
“哈哈哈哈!好!好!好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有了你这个‘算盘’,我的‘机关’,就有了魂!”
他看向宋慈,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认同。
“宋慈,你这家伙,运气真他娘的好!疯子,配上一个神算子……
这‘浑天十二辰仪’,或许……或许真有那么一丝可能了!”
宋慈也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的“疯子团队”,核心的技术和大脑,总算都到齐了。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画风迥异的怪人——
一个孤僻暴躁的机关大师,一个胆小自闭的数学天才,再加上他自己这个被逼上梁山的九品小吏。
一个草台班子,就这么搭起来了。
还差最后一块拼图。
一块能将他们的所有奇思妙想,从图纸变成现实的,最坚实、最可靠的基石。
考工署里那个脾气最火爆的铸造大师——“火正”老铁头。
第五章 熔炉边的“老铁头”
搞定了墨七和刘辰,宋慈感觉自己那条通往断头台的路,似乎从一根悬空的游丝,变成了颤颤巍巍的独木桥。
虽然还是九死一生,但至少脚下有了个着落。
他没有急着把刘辰带回自己家,而是暂时安顿在了墨七那里。
这两个怪人,一个负责天马行空的构想,一个负责精密入微的计算,正好可以先磨合一下。
宋慈给了墨七一大笔钱,让他尽管放手去采购那些稀奇古怪的材料,搭建初步的模型。
而他自己,则要回去啃那最硬的一块骨头——老铁头。
第二天,宋慈重新穿上了他的九品官服,回到了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考工署。
他一踏进工坊,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那眼神比前两天更加复杂了。
他们听说宋慈接了丞相的“神仙活儿”,没被吓死,反而拿着府君令牌,从官奴司里提了个犯人出来,还搅动了南市。
这人,怕是真的疯了。
宋慈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
他径直穿过主工坊,走向最深处、最炎热的铸造区。
还没走近,一股灼人的热浪就扑面而来,夹杂着浓烈的煤烟和铁锈味。
巨大的熔炉像一头打着酣的怪兽,发出“呼呼”的轰鸣。
几个赤着上身的壮汉,正挥汗如雨地拉着风箱,火光将他们的古铜色皮肤映得通红。
而在这片喧嚣和酷热的中心,一个须发半白,身材却异常壮硕的老者,正手持一把大铁钳,专注地盯着熔炉的火口。
他就是考工署的“火正”,首席铸造大师,老铁头。
“铁老。”宋慈走上前,客气地喊了一声。
老铁头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炉火的颜色上。
对一个顶级的铸造师来说,炉火的颜色,就是铁水的魂。
差一丝一毫,铸出来的东西就是废品。
宋慈也不着急,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一旁。
他知道老铁头的脾气,在这时候打扰他,跟找死没区别。
过了许久,老铁头觉得火候到了,猛地大喝一声:“起!”
几个壮汉立刻合力,用铁链吊起一个巨大的铁水包。
老铁头亲自掌钳,稳稳地将那泛着金红色光芒的铁水,注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模具中。
“滋啦——”
青烟升腾,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味道。
直到铁水全部注入完毕,老铁头才放下铁钳,用一块脏兮兮的布巾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拿起旁边一个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一股浓烈的酒气立刻散开。
他这才斜着眼,看向宋慈:
“宋令吏,什么风把你这尊贵人吹到我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来了?”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
老铁头是考工署里资格最老的大师,一辈子跟火和铁打交道,最瞧不起宋慈这种动嘴皮子、玩账本的“文官”。
宋慈也不恼,只是笑了笑:
“铁老,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个活儿,想请您出山。”
“出山?”老铁头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
“我这把老骨头,天天守着这炉子,就没下过山。有什么活儿,让下面的人干就是了。
我只管铸丞相要的兵器甲胄,别的事,没工夫。”
“这次的活儿,不是兵器,也不是甲胄。”
宋慈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
这不是墨七画的那些鬼画符,而是宋慈自己连夜画的一张草图。
图上只画了一个东西——一个直径约三尺,布满了细密齿牙的青铜齿轮。
他将图纸递到老铁头面前。
老铁头本来一脸不屑,但当他的目光落到图纸上时,眼神微微一凝。
他放下酒葫芦,接过了图纸。
他那双粗糙的大手,在图纸上轻轻摩挲着,目光从齿轮的轮廓,移动到每一个细小的齿牙上。
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这是什么?”他沉声问。
“一个零件。”宋慈答道。
“屁的零件!”老铁头猛地抬头,眼中爆出精光,
“寻常的投石车、弩机,用的都是木齿,哪有这么精细的?
这齿牙的大小、间距,要求分毫不差。还有这材质,你标的是青铜?
用青铜铸这么精细的东西,还要求硬度和韧性……你想干什么?”
“我想造一个钟。”宋慈缓缓说道。
“钟?”老铁头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又夹杂着嘲讽的表情,
“哦,我听说了。丞相那个‘浑天十二辰仪’。怎么,这烫手的山芋,最后落到你手里了?”
宋慈点了点头:“是。”
“哈哈哈哈!”
老铁头突然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周围的工匠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宋慈啊宋慈,你平时看着挺机灵的,怎么这回犯了这么大的傻?这种神仙鬼怪的东西,你也敢接?
你是嫌命长了,还是觉得你那点小聪明,能把天给哄过去?”
宋慈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说:
“铁老,我只问你,这东西,你能不能铸出来?”
笑声戛然而止。
老铁头重新低头看着那张图纸,脸上的嘲讽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严肃。
“能。”他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随即又补充道,
“但很难。铜性软,要增加硬度,需加锡、铅。但这比例,多一分则脆,少一分则软。
而且铸造之后,热胀冷缩,尺寸极难把握。
要做到你图上这般分毫不差,一百件里,能成一件,就算老天开眼了。”
“我不要一百件成一件。”宋慈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要的,是每一件,都必须成功。因为,我们没有失败的机会。”
老铁头沉默了。
他看着宋慈,这个平日里在他眼中只会耍笔杆子的小令吏,此刻眼神里透出的那股疯狂和决绝,让他感到有些陌生。
“你凭什么?”老铁头问,
“就凭丞相一道口谕?宋慈,我告诉你,这炉子,认的是手艺,不是官威。
你就算拿着尚方宝剑,火候不到,它出来的也是一坨废铁!”
“我不凭官威。”宋慈摇了摇头,“我凭这个。”
他伸出自己的手,那是一双九品令吏的手,有些薄茧,但远不如老铁头那般粗糙。
“我凭我们这些工匠,自己的手。铁老,你在这炉子前待了多少年了?”
“快四十年了。”
“四十年,”宋慈感叹道,
“您铸出的刀剑,让丞相的大军所向披靡。您铸出的甲胄,保住了无数将士的性命。
可是,史书上会记下他们的名字,会记下丞相的名字,会记下那些将军的名字,但有谁会记下‘老铁头’这三个字吗?”
这番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老铁头的心里。
他一辈子都以自己的手艺为傲,但也一辈子都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工匠。
他的作品再好,荣耀也都是别人的。
“你想说什么?”老铁头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想说,我们这次要造的,不是一件兵器,不是一件工具。”宋慈的声音充满了蛊惑,
“它是一件作品!一件只属于我们工匠自己的,惊世骇俗的作品!
当它立在铜雀台顶,向全天下报出第一个时辰的时候,人们会震惊,会赞叹。
他们会问,这是谁造的?到那时,上面刻着的名字,不该是曹操,不该是满宠,而应该是我们!”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应该有墨家机关术的传人,墨七。应该有算神刘洪的后人,刘辰。更应该有——”
他直视着老铁头,一字一顿地说:
“——大汉第一铸造师,‘火正’铁公!”
“铁公”两个字,让老铁头那壮硕的身躯,猛地一震。
他有多久没听过别人这么称呼他了?
年轻时,他也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天才,被人尊称为“铁公”。
但随着年华老去,世事变迁,他成了考工署里一个脾气古怪的“老铁头”。
宋慈看着他的眼睛,从怀里又掏出一张图纸,缓缓展开。
这张图纸上,画的是“浑天十二辰仪”的整体构想图。
虽然还很粗糙,但那宏伟的轮廓,那复杂的结构,那顶端准备敲钟的铜人,已经跃然纸上。
在图纸的最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用小字预留出了一行位置。
上面写着:“监造:宋慈。设计:墨七。算学:刘辰。铸造:____”
那个空白的位置,正等待着一个名字的填入。
老铁头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空白处,再也挪不开了。
他粗重的呼吸声,在熔炉的轰鸣中,都清晰可闻。
他可以不在乎金钱,不在乎官位,甚至不在乎生死。
但他不能不在乎自己一辈子的手艺,不能不在乎这份流芳百世的荣耀。
这是直接戳在他心窝子里的阳谋。
“好酒。”半晌,老铁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宋慈一愣:“什么?”
“我说,我要好酒!”老铁头猛地一拍大腿,吼道,
“杜康仙庄新出的‘秋露白’,每天得供我一坛!不然,老子没精神,手会抖!”
宋慈心中狂喜,知道这事成了。
他立刻一躬到底:“没问题!别说一坛,两坛都行!只要铁老您点头,从今天起,整个铸造区,您说了算!
您要什么人,要什么料,我就是砸锅卖铁,也给您弄来!”
“哼,算你小子识相。”老铁头抓起那张齿轮图纸,宝贝似的卷了起来,揣进怀里,
“这活儿,我接了。但是先说好,铸造的事,我说了算。
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设计,要是违背了金铁之性,老子可不伺候!”
“那是自然!一切全凭铁老定夺!”
至此,宋慈的“疯子团队”,终于集结完毕。
一个被逼上绝路的九品小吏,成了这个团队的粘合剂和总负责人。
一个孤僻的墨家传人,成了团队的技术核心和总设计师。
一个自闭的数学天才,成了团队的精密大脑和首席计算师。
一个火爆的铸造大师,成了团队将一切梦想化为现实的坚实臂膀。
四个人,四个怪胎,一艘摇摇欲坠的草台班子,就这么正式起航了。
他们的前方,是九十多天后,铜雀台上的审判。
他们的脚下,是一片充满了未知与艰险的,技术与人心的蛮荒。
第六章 “滴水”的难题
“不行!这个绝对不行!”
墨七的咆哮声,几乎要掀翻他那间破屋的屋顶。
他一瘸一拐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暴躁野兽。
在他面前的木板上,摆着一个刚刚搭好的模型。
那是一个模仿许昌城里现有“漏刻”的装置:
一个高高在上的储水铜壶,水通过一根细管,一滴一滴地落入下方的受水壶中。
受水壶里有一个标着刻度的浮箭,随着水位的升高而上升,以此来指示时间。
这是宋慈能想到的最直接、最成熟的“以水为驱”的方案。
“为什么不行?”宋慈耐着性子问。他已经在这里跟墨七耗了整整一个上午了,
“全天下的漏刻都是这么用的,几百年来都行之有效。
我们只要把它放大,让它滴下来的水去冲击一个小水轮,不就能驱动整个仪器了吗?”
“有效个屁!”墨七指着那模型,毫不客气地喷着唾沫星子,
“你懂个什么!漏刻,漏刻,关键在一个‘漏’字!壶里的水越多,压力越大,水滴下来的速度就越快。
水越少,压力越小,速度就越慢!你用它来计时,每天都要找专人校对日影,修正误差。
你现在要用这玩意儿来驱动一个比天还精密的仪器?
你是想让你的铜人第一天子时报时,第二天就跑到丑时去吗?”
宋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漏刻有误差,但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
他之前只是个管账的,哪研究过这个。
“那……那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墨七气不打一处来,
“我早就说了,动力,是一切的根基!一个稳定、匀速、持续不断的动力源!
没有这个,后面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我这几天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怎么让这该死的水流,变得跟日出日落一样准时!”
旁边的角落里,刘辰抱着一卷竹简,小声地插了一句:
“我……我算过了。如果用单壶滴漏,每日的累积误差,大概在……一刻到两刻之间。
也就是说,最多不出十天,我们的钟,就会比实际时间慢上将近一个时辰。”
这个精确的数字,像一盆冷水,把宋慈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浇灭了。
一个时辰!那还报个什么时?
直接等着被砍头就行了。
宋慈的后背渗出了冷汗。
他原以为最难的是擒纵、是报时,没想到,光是这第一步“滴水”的难题,就几乎把他们给判了死刑。
这就是他们团队组建后,遇到的第一个技术壁垒。
“老铁头那边怎么说?”宋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他?”墨七冷笑,
“他正忙着建炉子呢!我昨天去找他,让他先试着铸几个小齿轮,你猜他怎么说?
他说‘小东西不过瘾,要玩就玩大的’!
他现在正带着人,准备先开个大模,把三丈高的仪- 器外壳给搞出来!
本末倒置,蠢货!”
宋慈头疼欲裂。
他这个总负责人,现在才发现,自己手下这几个人,全都是不听指挥的主儿。
墨七沉浸在自己的技术世界里,老铁头迷恋于他的铸造奇迹,刘辰则只负责计算,没一个能从全局考虑问题。
而他这个总领全局的,却对核心技术一窍不通。
“都停下!先别想后面的事了!”宋慈一拍桌子,下了死命令,
“从今天起,我们所有人,就只干一件事——解决这该死的水!”
在宋慈的强力干预下,疯狂的造物计划暂时停摆。
墨七的屋子,成了一个专门研究“如何让水流变听话”的实验室。
他们尝试了各种方法。
第一种,增加水管的长度和曲折度,试图通过摩擦力来减缓水流。
结果,水流是慢下来了,但还是不均匀。失败。
第二种,在储水壶里加入各种漂浮物,试图改变水的浮力。
结果,水面是稳了,但水底的压力变化依旧。失败。
第三种,墨七异想天开,设计了一套复杂的多级漏壶。
第一个壶的水滴入第二个,第二个再滴入第三个,试图通过层层过滤,让最终的水流变得平稳。
理论上可行,但他们很快发现,每增加一级,误差虽然会减小,但也会累积新的、不可控的变量。
而且整个装置会变得异常庞大和复杂。
要驱动三丈高的浑天仪,他们可能需要一个像小山一样庞大的漏壶组。
“这得用掉半条河的水吧!”
宋慈看着墨七画出的草图,欲哭无泪。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就是十天。
五百金的启动资金,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
老铁头那边为了建新炉子、采购上好的铜料,已经花掉了一半。
墨七为了做各种模型,也耗费了大量的木材和铜片。
然而,最关键的动力问题,依然毫无进展。
团队内部的气氛,也从最初的亢奋,渐渐变得焦躁和压抑。
墨七的脾气越来越坏,动不动就摔东西骂人。
老铁头那边催着要齿轮的精确图纸,可动力方案没定,齿轮的尺寸和传动比就没法算,刘辰也只能干着急。
宋慈成了三明治里的馅,两头受气。
他每天都要去安抚暴躁的墨七,再去应付催命鬼一样的老铁头,晚上回家,还要面对妻子担忧的眼神和女儿天真的询问。
“爹爹,你的大铜人造得怎么样啦?”
每当这时,宋慈都只能强颜欢笑:“快了,快了。”
实际上,他们连一步都还没迈出去。
这天晚上,宋慈拖着疲惫的身体,又一次从墨七的工坊里出来。
两人又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他没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铜雀台下。
夜色中,这座象征着曹操权势与野心的宏伟建筑,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俯瞰着整个许昌城。
宋慈站在下面,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他仿佛能看到,八十多天后,自己和家人,就是在这里,被当众行刑。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将他紧紧包裹。
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把这些怪人凑在一起,是不是一个更加疯狂的错误?
或许,他应该在第一天,就带着家人连夜逃亡,哪怕只有一丝机会。
他失魂落魄地往家走,路过一家酒肆,闻到里面的酒香,脚就再也挪不动了。
他走了进去,要了一坛最烈的酒,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
他想把自己灌醉,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酒过三巡,他已是半醉半醒。
周围的喧嚣都离他远去,只有眼前的酒碗,和心里那化不开的愁。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考工署服饰的年轻工匠,端着酒碗凑了过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宋……宋大人,您也在这儿喝酒啊?”
宋慈抬起醉眼,认出是工坊里一个叫阿土的木匠,平日里手脚勤快,但有些木讷。
“是你啊……”宋慈含糊地应了一声,不想搭理。
阿土却自来熟地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碗酒,敬宋慈:
“大人,我敬您一碗。您接了这天大的活儿,我们这些底下人,都佩服您的胆识。”
宋慈苦笑一声,一饮而尽:“佩服?是佩服我死得快吧。”
“哪能啊!”阿土连忙说,
“我们都盼着您成呢!您要是成了,封了侯,我们这些跟着您的,不也能沾点光嘛!”
他又给宋慈满上酒,小心翼翼地问:
“大人,我听说……你们卡在那个滴水上了?是不是那水流,老是忽快忽慢,不听使唤?”
宋慈一愣,醉意醒了三分:“你怎么知道?”
“嘿嘿,”阿土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前阵子在您和墨七爷那儿打杂,听你们天天念叨这个。
其实……我有个笨法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宋慈心中一动,但随即又有些失望。
连墨七那样的机关大师都束手无策,你一个普通的小木匠,能有什么法子?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问:“你说说看。”
“是这样的大人,”阿土边说边用手指蘸着酒水,在桌上画着,
“你们老想着怎么让一个壶里的水,流得一样快。
可俺们乡下人车水灌田,都晓得,一个人的力气有大有小,一脚踩下去,水时多时少。
可要是……有两个人,不,是有很多人,一字排开,组成一架‘龙骨水车’,你一脚,我一脚,轮流着来。
从河里看,这水不就源源不断,一直一个样儿地流上来了吗?”
他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一个人力驱动的水车。
宋慈看着桌上那简单的图画,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龙骨水车……轮流……源源不断……
他猛地抓住了阿土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
“你再说一遍!”
“啊?”阿土吓了一跳,
“我……我说,一个人不行,就多找几个人,一个壶不行……就多用几个壶?”
一个壶不行,就多用几个壶!
是啊!他们之前的思路全错了!
他们一直在死磕“如何控制一个壶”,却忘了最简单的办法——补偿!
宋慈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个全新的画面:
不再是一个巨大的储水壶,而是两个,或者三个、四个一模一样的壶,并排而立。
第一个壶开始向下方的水轮滴水,当它的水位下降,流速开始变慢时,一个精巧的机关被触发,立刻切换到第二个满水的壶,由它接力滴水。
而在第二个壶工作的同时,第一个空了的壶,被一个提水装置重新注满,等待下一次接力。
如此循环往复!
就像龙骨水车一样,此起彼伏,轮流工作!
单个来看,每个壶的流速都在变化。
但从整体来看,提供给下方水轮的,将是一股永不枯竭、速率恒定的水流!
这个方案,巧妙地绕过了那个时代无法解决的“恒定压力”难题,用一种“补偿”和“接力”的笨办法,实现了同样的效果!
“天才!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宋慈激动地一拍大腿,猛地站了起来,把桌子都撞翻了。
他一把抓起剩下的半坛酒,塞到目瞪口呆的阿土怀里。
“这酒,赏你的!从明天起,你不用在工坊打杂了,直接来墨七爷这里报到!我给你涨三倍的工钱!”
说完,他扔下几枚铜钱,转身就往外跑,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夜色中。
只留下阿土一个人,抱着那坛酒,呆若木鸡。
宋慈提着一颗因狂喜和酒精而剧烈跳动的心脏,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了墨七的院子前。
“砰砰砰!”
他用尽全身力气砸着门。
“墨七!开门!快开门!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他那嘶哑而又兴奋的吼声,划破了许昌城的沉沉夜幕。
第七章 疯子们的交响乐
院门“吱呀”一声被粗暴地拉开。
墨七赤着上身,一手提着裤子,一手举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满脸杀气地瞪着宋慈。
他显然是刚从睡梦中被吵醒,头发乱得像个鸡窝。
“宋慈!你他娘的要是没个天塌下来的理由,我今天就把你拆了做成机关零件!”墨七咬牙切齿地低吼。
宋慈根本不在乎他的威胁,他一把抓住墨七的胳膊,激动得满脸通红,酒气混着兴奋的气息喷了墨七一脸。
“水!水的问题解决了!”
他不由分说,把墨七拖进院子,就着昏暗的灯光,抓起一根木炭,就在地上那块大木板上飞快地画了起来。
“你看,我们不要一个壶了,我们要两个,不,三个!”
他画了三个并排的铜壶,又在下面画了一个小小的水轮。
“第一个壶滴水,当它的水位下降到这里,”他在壶壁上画了条线,
“一个浮标就会触动一个杠杆。‘咔’的一声,这个杠杆会同时做两件事:
第一,堵住第一个壶的出水口;
第二,打开第二个满水壶的出水口,让它无缝衔接,继续向水轮滴水!”
墨七的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凑了过来,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那粗糙的草图,眼神从暴怒迅速转为惊愕。
宋慈越说越兴奋,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当第二个壶工作时,我们用一个简单的提水装置——就像井口的轱辘一样,把第一个空壶重新灌满!
等第二个壶的水位下降,又会触发机关,切换到第三个壶。
然后第二个壶被灌满……如此循环往- 复,周而复始!”
他画完了最后一笔,抬起头,气喘吁吁地看着墨七,眼睛亮得吓人。
“这样一来,供给水轮的动力,就永远是来自一个‘即将流干’和‘刚刚装满’之间的壶!
它的流速虽然有细微波动,但总体上,将是一股恒定的、永不枯竭的能量!
我们绕过去了!我们把那个该死的‘压力恒定’问题,给绕过去了!”
墨七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图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不是没想到多壶补偿,但他陷入了一个思维定式,总想着如何用一套复杂的齿轮组去精妙地控制切换。
而宋慈提出的这个方案,简单,粗暴,甚至有些笨拙——用最简单的浮标和杠杆来触发!
这就像武林高手比武,一方还在琢磨精妙绝伦的剑法,另一方却直接抡起一块大石头砸了过来。
不精妙,但有效!
“……浮标……杠杆……”
墨七喃喃自语,他蹲下身,用手指在那草图上比划着,脑子里已经开始飞速运转,构建出具体的机械结构,
“这里,可以用一个跷跷板式的结构,一头落下,另一头就能抬起阀门……
还有提水装置,可以用一个小型的人力水车,不,不对,可以利用主水轮转动时分出的一小部分力,来带动它!
这样就能实现……自动化!”
他的眼睛越来越亮,最后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连跛脚都忘了,差点跳起来。
“我怎么就没想到!我怎么就没想到!
我天天想着怎么造一把锋利的宝剑,却忘了最简单的锤子也一样能砸开核桃!
宋慈,你这家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这一刻,这个孤僻的墨家传人,第一次对宋慈这个“外行”,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敬佩。
“别夸我了,”宋慈摆摆手,有些心虚,
“这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工坊里一个叫阿土的小木匠提醒我的。”
“阿土?”墨七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好!好一个阿土!明天让他过来,我这屋里,我说了算,他说了算,你,滚一边去算账!”
虽然嘴上刻薄,但那份发自内心的喜悦却怎么也藏不住。
动力问题,这个卡了他们十几天,几乎让他们绝望的拦路虎,就这么在一个酒醉的夜晚,被一个最底层的工匠,用最朴素的智慧,一脚踹开了。
第二天,整个草台班子都活了过来。
阿土被宋慈正式调到了墨七身边,成了他的首席助手。
这个木讷的年轻人,面对崇拜已久的墨七,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但当他拿起工具时,那份专注和灵巧,连墨七都暗暗点头。
有了明确的方案,刘辰的“算盘”也终于可以开动了。
他不再是那个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少年。
一张巨大的木板被立了起来,上面用白灰刷过,成了他的演算板。
他手持炭笔,在上面写下了一串串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
“……三壶联动,每壶滴水半个时辰,共计一个半时辰一循环。储水壶容积定为三斗,则出水管口径当为……”
“……水轮直径定为五尺,受水叶片二十四片,每片受水一合,则水轮转动一周,需时……”
“……要带动擒纵轮每日转动十二周,则主传动轴到擒- 纵轮之间的总齿轮比,当为……”
墨七和阿土在旁边,根据刘辰算出的数据,用木头和竹片飞快地搭建着1:10的缩微模型。
敲击声、锯木声、争吵声、讨论声,在小小的院子里交织成一曲奇异而又和谐的交响乐。
宋慈,则成了这个疯狂乐团的后勤总管和外交官。
他拿着墨七和刘辰确认过的最终图纸,再次找到了老铁头。
铸造区里,老铁头正对着一个巨大的泥模发愁。
他雄心勃勃地想先铸出浑天仪的外壳,但没有内部结构尺寸,他根本无法下手。
当宋慈把那张画着新式“三壶联动滴漏”和初步齿轮组的图纸递给他时,老铁头的眼睛亮了。
“哼,算你们还有点用。”他嘴上不饶人,手却诚实地接过了图纸,如获至宝。
他把图纸在工作台上一铺,大手在上面比划着,粗声粗气地喊:
“都过来!别弄那没用的外壳了!先给老子铸这个!
看到没,这三个铜壶,尺寸、重量、壁厚,必须一模一样!
还有这个,水轮,轴心必须同心,叶片分毫不差!
谁要是给老子弄砸了,老子把他扔进熔炉里回回火!”
工匠们立刻围了上来,铸造区的炉火,烧得更旺了。
自此,这个草台班子,才真正开始了高效的协作。
墨七,是天马行空的总设计师,负责提出各种疯狂的机械构想,尤其是最核心的“擒纵”和“报时”机关。
刘辰,是冷静精密的大脑,负责将墨七的构想,转化为精确到毫厘的数据,计算出每一个齿轮的大小、齿数和传动比。
老铁头,是坚实可靠的臂膀,负责将刘辰算出的数据,用炉火和铁水,锻造成一个个完美的青铜零件。
阿土,是灵巧的双手,负责用木头搭建出各种验证模型,让图纸上的构想,第一次有了立体的形态。
而宋慈,他像一根看不见的线,将这些性格迥异、能力突出的怪才们紧紧地串联在一起。
他负责沟通、协调、筹款、弄到各种稀缺的材料,还要顶住来自外界的一切压力。
他不懂最核心的技术,但他懂人心。
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给墨七泼冷水,什么时候该给老铁头戴高帽,什么时候该给刘辰一碗热汤饼。
一个奇妙的平衡,在这个团队里形成了。
接下来的二十天,项目进展神速。
三壶联动滴漏的模型,在经历了十几次失败后,终于成功运转起来。
当那细小的木制水轮,第一次靠着三个木壶的交替滴水,开始以一种近乎恒定的速度,不知疲倦地转动时,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
墨七激动得眼眶发红,他拍着阿土的肩膀,破天荒地说了一句:
“小子,干得不错。”
刘辰则在一旁,用沙漏默默地记录着水轮转动一周的时间,连续记录了十二个时辰,然后宣布:
“十二个时辰内,累积误差,不足半刻。符合要求。”
有了稳定的动力源,其他零件的铸造也全面铺开。
老铁头的铸造区,成了整个考工署最繁忙的地方。
一炉炉滚烫的铜水,被浇筑成各种形状的齿轮、连杆、轴承。失败,重铸,再失败,再重铸。
每一件成功的零件,背后都是十几件甚至几十件的废品。
宋慈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废铜,心疼得直滴血,但还是咬着牙,把第二批资金批了下去。
他知道,现在不是省钱的时候。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离冬至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不到七十天。
他们攻克了动力,但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那真正决定成败的,如心脏般关键的“擒纵机构”,还只存在于墨七的脑子里,和刘辰那写满了无数可能性的演算板上。
而就在他们全力攻关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让宋慈意识到,他们要面对的,远不止是技术上的难题。
那天下午,满宠,那张冷得像冰的脸,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在了考工署。
第八章 满宠的“关心”
满宠的出现,像一股寒流,瞬间冻结了铸造区里火热的空气。
他还是那副表情,仿佛整张脸都是用万年玄冰雕刻而成。
他身后跟着两名持刀的卫兵,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工坊里的每一个人。
工匠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恐地跪倒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老铁头皱着眉,放下了手中的铁钳,脸上满是不悦,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躬了躬身。
“府君大人。”
宋慈正在和老铁头核对一批新出炉的齿轮,见到满宠,心里“咯噔”一下。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连忙迎上去,深深一揖:“下官宋慈,参见府君大人。”
满宠的目光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而是直接越过他,投向了那一片繁忙而又混乱的工场。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了那三个已经初步成型的巨大铜壶上,又扫过旁边堆积如山的青铜废品,最后,停留在一个刚刚铸好,还在冷却中的、直径约两尺的巨大齿轮上。
“这就是你们一个月的成果?”满宠开口了,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回大人,”宋慈硬着- 头皮答道,
“我们……我们解决了最关键的动力问题。这‘三壶滴漏联动法’,可保动力源源不绝,匀速稳定。
其他的零件,也正在加紧铸造。”
“动力?”满宠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似是嘲讽,
“我关心的不是动力,是结果。丞相要的,是冬至日,铜雀台上那一声钟响。不是一堆好看的零件。”
他走到那堆废品前,用脚尖踢了踢一个铸造失败、已经变形的齿轮,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宋令吏,你上个月,从账房支走了三百金。
我听说,整个许昌城的铜料,价格都因你而涨了一成。你就用这些钱,给我造了这么一堆垃圾?”
宋慈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知道,校事府的眼睛无处不在。
“大人,铸造精密之物,损耗在所难免……”
“我不管损耗。”满宠打断他,语气冰冷,
“我只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对手下使了个眼色,一名卫兵从怀里拿出一卷竹简,递了过来。
满宠将竹简展开,在宋慈面前一晃。
那是一份名单。
上面用朱砂写着一个个名字,而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官职和罪名。
“吏部尚书,崔琰。罪名:腹诽朝政,言语不逊。”
“尚书仆射,毛玠。罪名:心怀汉室,非议主上。”
“……”
宋慈只看了几眼,就觉得头皮发麻。
名单上的人,全都是朝中德高望重、但被认为是心向汉室的老臣。
而他们的罪名,大多是些捕风捉影的“非议”之罪。
“这些人,是丞相称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满宠缓缓地卷起竹简,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砸在宋- 慈的心上,
“丞相宅心仁厚,不愿多造杀孽。所以,他才需要你那座‘浑天十二辰仪’,用天命祥瑞,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他向前一步,凑到宋慈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你每多浪费一天,每多铸造一件废品,这份名单上的朱砂,可能就要多添一笔。
你以为你造的只是一个钟吗?不,你造的,是他们的命。你的进度,决定了他们的生死。”
宋慈浑身一颤,如坠冰窟。
他瞬间明白了。曹操这是在用双管齐下。
明面上,让满宠来催促进度;
暗地里,却是用这些朝中重臣的性命,来给他上了一道最残酷的枷锁!
他造的钟,不仅仅是他全家的护身符,此刻,更成了悬在那些老臣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已经不是一个工程项目了,这是一个血淋淋的政治筹码。
“下官……下官明白了。”宋慈的声音干涩无比。
“你最好是真的明白了。”
满宠直起身,重新恢复了那副冷漠的样子。
他扫了一眼周围噤若寒蝉的工匠,最后目光落在了老铁头身上。
“听说,考工署的‘火正’,脾气比炉火还大?”
老铁头脸色一沉,刚想开口,却被宋慈用眼神死死按住。
宋慈抢着答道:
“铁老技艺高超,只是性子直率。
为了丞相大业,他老人家不眠不休,早已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了这熔炉之上。”
“是吗?”满宠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那就好。我不管你们是谁,有什么脾气。我只要结果。记住,离冬至,还有六十八天。”
他说完,不再多看一眼,转身便带着卫兵,大步流星地离去。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工坊里那股凝固的空气才仿佛解冻。
工匠们长出了一口气,纷纷从地上爬起来,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表情。
“呸!一个鹰犬,也敢在老子面前耀武扬威!”老铁头往地上啐了一口,满脸怒容,
“宋慈,你刚才拦着我干什么?老子就算不干了,也不受这鸟气!”
宋慈苦笑了一下,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
“铁老,息怒。他不是冲你来的,是冲我来的。更是……冲这件东西来的。”
他把满宠刚才那番话的含义,简单地跟老铁头说了一遍。
老铁头的脸色,由红转青,最后变得一片铁灰。
他是个粗人,不懂什么朝堂权谋,但他听懂了。
他们现在铸的每一个零件,都沾着人命的重量。
“他娘的……”老铁头憋了半天,最后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桩上,骂了一句,
“这叫什么事儿!”
他一辈子铸造兵器,杀人无数,却从未觉得有何不妥。
可现在,让他用自己的手艺,去充当政治斗争的工具,去决定那些手无寸铁的文官的生死,他心里却堵得慌。
“所以,铁老,”宋慈看着他,眼神无比凝重,
“我们没有退路了。不仅没有退路,还必须跑起来。跑得再快一点!”
满宠的这次“关心”,像一记重鞭,狠狠地抽在了这个团队的每一个人身上。
当宋慈把这个消息带回墨七的小院时,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墨七,都沉默了。
他看着自己画了满墙的草图,第一次感觉到了那份沉甸甸的压力。
刘辰更是吓得小脸煞白,捧着算筹的手都在发抖。
他父亲就是死于这样的政治斗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院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怎么?怕了?”
打破沉默的,是墨七。
他抬起头,眼中虽然也有一丝凝重,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被激起的凶性。
“怕有什么用?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曹操想拿我们当刀子使,那也得看我们这把刀子,够不够快!”
他一把抓起桌上一个刚刚做好的木制模型,那是一个由几个小齿轮和拨杆组成的精巧装置。
“擒纵机构!我们必须立刻把它做出来!”
墨七的嘶吼,点燃了压抑的气氛。
是啊,恐惧和退缩,都毫无用处。
唯一的活路,就是向前冲!
“对!算!我来算!”
刘辰也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爆发出了惊人的勇气。他扔掉手里的竹简,冲到演算板前,抓起炭笔,
“墨七爷,你说,要什么样的结构,我给你算出来!”
一场由外部压力引爆的技术攻坚战,就此展开。
“擒纵”,这个钟表的灵魂,这个能将连续运动转化为均匀的间歇运动的神秘装置,成了他们必须攻克的最后、也是最难的天王山。
墨七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没有出门。
他把自己这些年所有的奇思妙想,所有在古籍中看到的、自己揣摩的机关术,全都翻了出来。
他画了无数的草图。
有模仿弩机上“悬刀”和“牙”的开合结构。
有模仿水车上翻板的交替起落结构。
甚至有模仿啄木鸟啄木时,头部和喙的联动节奏的仿生结构。
每一张草图,都被他递给刘辰。
刘辰则不眠不休,将这些抽象的构想,转化为冰冷的数学模型。
他计算每一种方案的传动效率、能量损耗、磨损周期……
他的演算板上,写了又擦,擦了又写,最后连白灰都磨掉了一层。
而宋慈和阿土,则根据他们的讨论,用木头和竹片,将那些看起来最有可能的方案,制作成一个个可以活动的模型。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有的模型,动一下就卡死。
有的模型,能动,但节奏时快时慢,毫无规律。
有的模型,动起来了,节奏也似乎很均匀,但运转了不到半个时辰,一个关键的木制零件就因为反复的冲击和摩擦而断裂了。
整整十天,他们尝试了近二十种方案,全都以失败告终。
希望,仿佛又一次变得渺茫。
而就在所有人都快要被这道天堑逼疯的时候,转机,却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悄然降临。
第九章 一碗水的启示
时间又过去了十天。
离冬至的期限,只剩下不到两个月。
墨七的小院,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地上堆满了各种失败的木制模型,像一堆被屠戮的机关兽的残骸。
墨七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嘴唇干裂,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他把自己所有的才学都掏空了,却依然敲不开那扇名为“擒纵”的大门。
他引以为傲的机关术,在“时间”这个最玄妙的对手面前,显得如此无力。
刘辰也到了极限。
他已经连续半个月每天只睡不到两个时辰,整个人都有些精神恍惚,看东西都带着重影。
他的演算板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像一群纠结挣扎的虫子。
而宋慈,他的心比谁都更焦灼。
满宠那张冰冷的脸,和那卷写满名字的竹简,像梦魇一样,夜夜在他脑中盘旋。
他每天都在许昌城里奔波,一边想办法弄来更多的资金和上好的木料、铜料,一边还要应付官场上各种明里暗里的探询和猜忌。
所有人都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天中午,宋慈提着一个食盒,再一次来到小院。
他知道大家都没心思吃饭,但人是铁饭是钢,总不能先把自己饿死。
院子里,墨七正对着一个新失败的模型发呆,阿土在一旁垂头丧气地收拾着碎片。
刘辰则靠在墙角,抱着一卷竹简,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都歇歇吧,先吃点东西。”
宋慈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几张热乎乎的肉饼和一罐清淡的菜汤。
没人动。
墨七头也不抬,嘶哑着嗓子说:
“吃不下。宋慈,我们……是不是真的不行?”
这是墨七第一次说出如此丧气的话。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怪人,似乎真的被磨掉了所有的锐气。
宋慈的心一沉。他知道,团队的士气,已经跌到了谷底。
如果连墨七都放弃了,那这个项目就真的完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几句鼓劲的话,却发现任何豪言壮语,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阿土,默默地拿起一个空碗,盛了一碗清水,走到墨七身边,递了过去。
“墨七爷,您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墨七烦躁地一挥手:“不喝!拿开!”
他挥手的力道有点大,阿土手一抖,那碗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碗没有碎,但里面的水全都泼了出来,在干燥的泥地上迅速渗开。
“对……对不起,墨七爷!”阿土吓得连忙蹲下去捡碗。
然而,就在他捡起碗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个掉在地上的陶碗,并没有像大家想的那样,安安稳稳地躺着。
因为地面略有不平,它在原地,以一种奇特的姿态,开始轻微地、富有节奏地摇晃起来。
碗口的一边,先是轻轻地磕在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随即,在自身重力的作用下,它又向另一边晃去,碗口的另一端又磕在地上,发出同样“嗒”的一声。
“嗒……嗒……嗒……嗒……”
这声音,清脆,均匀,富有韵律。
它就像一颗不知疲倦的心脏,在沉寂的院子里,孤独而又执着地跳动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个意外摇晃的陶碗给吸引住了。
墨七、宋慈、甚至连刚被惊醒的刘辰,都死死地盯着它。
碗的摇晃幅度,在摩擦力的作用下,越来越小,声音也越来越轻。
但它每一次摇晃的节奏和时间间隔,却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嗒……嗒……嗒……”
直到最后,它耗尽了所有的动能,安安静- 静地停了下来。
院子里,一片死寂。
突然,墨七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光芒,像是黑夜中陡然亮起的闪电。
“……天……天平……”他喃喃自语,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是天平!不是开合,不是撞击,是……摆动!是平衡的往复!”
他疯了一样地扑到那只陶碗前,小心翼翼地将它扶起,又轻轻地让它倒下。
“嗒……嗒……嗒……”
那熟悉而又美妙的节奏,再次响起。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墨七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一丝癫狂和泪意,
“我们都错了!我们一直想着,要用一个‘东西’,去‘挡住’齿轮的转动。
我们想的是‘阻拦’和‘释放’!但我们忘了,还有一种力量,它本身,就是时间!”
他激动地在地上比划着:
“看!这个碗,它每一次来回摆动的时间,都是一样的!这叫‘等时性’!
我们不需要去‘挡’,我们只需要让齿轮的动力,去轻轻地‘推’一下一个正在摆动的东西,补充它失去的能量,让它永远这么摆下去!
而这个摆动的东西,再通过一个巧妙的钩子,反过来,一下、一下地,钩住齿轮,控制它转动的节奏!”
他语无伦次,但宋慈和刘辰都听懂了。
他们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一个画面:
一个像天平横杆一样的东西,被高高挂起,自由地左右摆动。
在它的下方,一个不断转动的齿轮,每转动一格,就会轻轻地“拨”一下这个摆动的天平,给它一点点动力。
而天平的末端,有两个小小的钩爪,随着它的左右摆动,交替地卡进齿轮的齿牙里,又在下一个瞬间松开。
齿轮,为天平提供永不枯竭的动力。
天平,用自身恒定的摆动周期,为齿轮规定了不可逾越的节奏。
一个完美的闭环!
这就是后世钟表里“锚状擒纵机构”最原始、最核心的原理!
“快!刘辰!算!”墨七一把将刘辰从地上拽起来,吼道,
“一个长度为三尺的单摆,它摆动一次的时间是多少?
要让擒纵轮每过一息(约2.4秒)跳动一格,这个单摆的长度,应该是多少!快算!”
刘辰也激动得满脸通红,他所有的疲惫和困倦一扫而空,冲到演算板前,抓起炭笔,连手上的泥都来不及擦。
他不需要复杂的验算,因为关于单摆周期的公式,早已在无数个日夜的思考中,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飞快地在板上写下一串计算:
“若以地动为常数,则摆长……开其方……乘以二……则周期……”
片刻之后,他转过身,用一种近乎宣告的语气,斩钉截铁地说:
“摆长,九十九点四厘米!约等于汉尺三尺二寸!其周期,恰为两息!”
“三尺二寸!好!好一个三尺二寸!”
墨七狂喜,他立刻冲向一堆木料,拿起锯子和刻刀,亲自动手。
他的手不再颤抖,稳得像磐石。阿土也赶紧上前帮忙。
宋慈站在一旁,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心中感慨万千。
他们苦苦求索,钻进了牛角尖,几乎把自己逼死。
而最终的答案,却来自于一只掉在地上的、最不起眼的陶碗。
这或许,就是天意。
两个时辰后。
一个全新的木制模型,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被搭建了起来。
它看起来有些古怪。一个由小水轮驱动的齿轮,缓慢地转动着。
在它的上方,一根长长的木杆,像钟摆一样被挂着。木杆的末端,是一个巧妙的、如同船锚形状的钩爪。
墨七小心翼翼地启动了水轮。
齿轮开始转动,它拨动了“船锚”的一个爪。
“船锚”被推开,带动整个木杆向一边摆去。
而就在它摆动的瞬间,它的另一个爪,精准地卡入了齿轮的下一个齿牙中,将齿轮牢牢锁住。
“咔!”
一声清脆的轻响。
随即,木杆在重力作用下,荡了回来。在荡回来的过程中,那个爪子松开了齿轮,而它荡到另一端时,第一个爪又恰好卡住了下一个齿牙。
“咔!”
又是一声。
“咔!……咔!……咔!……”
那声音,沉稳,规律,充满了机械的美感。
它像一颗强而有力的心脏,开始为这台未来的时间机器,注入真正的灵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静静地听着。
那“咔咔”声,持续不断,精准而稳定,仿佛直到地老天荒。
成功了。
他们攻克了“浑天十二辰仪”最核心、最艰难的技术——擒纵机构。
墨七靠在墙上,缓缓地坐倒在地,他看着那个不断摆动的木杆,眼眶湿润,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宋慈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这一个月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一丝一毫了。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离铜雀台上的那声钟响,又近了一大步。
而他们的敌人,也不再仅仅是时间和技术了。
第十章 铜雀台之眼
擒纵机构的成功,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整个团队。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整个项目进展最快的时期。
在墨七的主导下,最后的报时联动装置很快也有了眉目。
那是一个巧妙的凸轮结构,平时随着主齿轮缓慢转动,当转到特定角度(即一个时辰的正刻),凸轮上的凸起部分就会抬起一根长长的杠杆,杠杆的另一端,则会释放敲钟铜人的手臂,完成一次敲击。
随即,杠杆落下,铜人手臂被重置,等待下一个时辰的到来。
至此,“浑天十二辰仪”所有的核心技术,理论上都已经解决。
剩下的,就是将这一切,从木头模型,变成一个高三丈、重数万斤的青铜巨兽。
这个任务,落在了老铁头的肩上。
考工署的铸造区,成了整个许昌城最繁忙、最炙手可热的地方。
巨大的熔炉昼夜不息,火光几乎能映红半边天。
老铁头彻底豁出去了。
他吃住都在工坊,身上那股酒气,被更浓烈的铁水味和煤烟味所覆盖。
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雄狮,指挥着上百名工匠,将一块块铜锭、锡锭、铅锭,熔炼、浇筑、打磨成数百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零件。
刘辰和阿土,也长期驻扎在了铸造区。刘辰负责最后的尺寸校对,每一个零件出炉冷却后,他都要用特制的卡尺反复测量,确保误差在允许范围之内。
而阿土,则带着几个手巧的木匠,负责制作那些极其复杂的模具。
宋慈则成了最忙碌的“大管家”。
他要负责所有人员的吃喝拉撒,要像防贼一样盯着物料的损耗和账目,更要时时提防来自外界的各种麻烦。
整个团队,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疯狂转动。
离冬至还有二十天的时候,所有的零件,终于全部铸造完毕。
那一天,考工署的空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近千个青铜零件。
最大的,是那三丈高的中空立柱和直径近一丈的底盘;
最小的,是擒纵轮上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钩爪。
每一个零件,都在阳光下闪烁着深沉而又冰冷的金属光泽。
这不仅仅是一堆零件,这是一座用金钱、汗水、智慧和无数个不眠之夜堆砌起来的山。
总装开始了。
地点,被选在了铜雀台下的一片巨大空地上。
为了保密,满宠派兵将这里团团围住,形成了一个禁区。
一座巨大的木制脚手架被搭建起来。
在老铁头和墨七的共同指挥下,工匠们用滑轮和杠杆,小心翼翼地将每一个零件吊装到位。
“底盘校准!水平误差不能超过一分!”
“中轴!慢一点!再慢一点!对准了!”
“齿轮组A,安装到位!刘辰,过来验算啮合度!”
“那个谁,把润滑的桐油拿过来!”
工地上,吼声、号子声、金属碰撞声此起彼伏。
宋慈站在外围,看着那座青铜巨兽,一天天地长高、成形,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自豪。
然而,麻烦,也随之而来。
第一个麻烦,来自内部。
当擒纵机构和报时机构这两个最精密的部件被安装上去时,墨七和老铁头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不行!这根主轴的韧性不够!”老铁头拿着卡尺,脸色铁青,
“它要承受整个报时杠杆下落时的冲击力,用这个纯度的青铜,不出一个月,肯定会变形!”
“那你说怎么办?”墨七也火了,
“这是刘辰算出来的最佳配比,既要保证硬度,又不能太脆!你现在说不行?”
“我不管他怎么算的!我只信我的手感和眼睛!”老铁头寸步不让,
“必须重铸!在铜里加入千分之三的黑铁粉,增加它的韧性!”
“胡闹!”墨七气得跳脚,“加入铁?那会影响整个部件的均衡!你这是在画蛇添足!”
“你懂个屁的铸造!”
“你懂个屁的机关!”
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老顽固”,在脚手架上吵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差点就要动手。
底下的工匠们全都吓得不敢作声。
宋慈赶紧冲上去,将两人拉开。
他知道,这是技术人员之间不可避免的理念冲突。
一个是理论和设计的权威,一个是实践和材料的权威,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还是宋慈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两个方案都做。
同时铸造两根主轴,一根按原方案,一根按老铁头的方案,装上去实地测试,看哪个效果更好。
这无疑会增加成本和时间,但在这种关键时刻,是唯一的办法。
而第二个麻烦,则来自外部,来自那些看不见的眼睛。
随着“浑天十二辰仪”的雏形日益显现,各种流言蜚语也开始在许昌城里蔓延。
有人说,曹丞相要造通天塔,与天公试比高,此乃大不敬,必降天罚。
有人说,那铜雀台下的怪物,是个会吸人精气的妖物,已经有好几个工匠在夜里失踪了。
更有人说,宋慈就是个妖人,用邪术迷惑了丞相,要行那不轨之事。
这些流言,像毒蛇一样,侵蚀着团队的士气。
好几个胆小的工匠,都偷偷找借口不来了。
宋慈知道,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搞鬼。
曹操的政敌,那些心怀汉室的老臣,虽然不敢明着反对,但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制造恐慌、拖延工期,却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一天深夜,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
负责守夜的卫兵,发现一个黑影,企图潜入工地,破坏已经安装好的滴漏铜壶。
卫兵当场将其拿下,一审问,竟是吏部尚书崔琰府上的一个家奴。
消息立刻被满宠封锁了。
但第二天,宋慈被秘密叫到了满宠的府邸。
在阴森的密室里,满宠只是平静地告诉了他这件事,然后说:
“丞相很生气。他说,如果再有下次,他会亲自去崔琰府上,‘看望’一下崔尚书的家人。”
宋慈听得手脚冰凉。
他知道,这不是威胁,而是警告。
是曹操通过满宠,在警告所有敢于暗中使绊子的人。
但同时,这压力也结结实实地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浑天仪早一天建成,那些人的脖子就能早一天从刀口下移开。
晚一天,就多一天的风险。
他回去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要求卫兵将工地的守卫,又加强了一倍。
在这样内外交困的巨大压力下,浑天十二辰仪,终于在离冬至还有最后五天的时候,完成了总装。
那是一个令人震撼的庞然大物。
三丈高的青铜立柱,闪烁着古朴而又威严的光泽。
底座上,十二个时辰的地支,被雕刻成形态各异的神兽。
复杂的齿轮组,像巨兽裸露的内脏,精密而又充满了力量感。
最顶端,那个手持钟锤的铜人,面无表情,冷冷地俯瞰着下方。
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像一个来自远古的巨人,充满了神秘和压迫感。
所有参与建造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仰望着自己的心血结晶,久久无语。
墨七的眼中,是痴迷和狂热。
老铁头的眼中,是骄傲和满足。
刘辰的眼中,是敬畏和一丝不安。
而宋慈的眼中,却是化不开的忧虑。
因为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调试。
这个庞然大物,由近千个零件组成,只要有一个齿轮的啮合差了分毫,一根轴承的润滑不到位,一根杠杆的配重轻了半两,都可能导致整个系统的崩溃。
他们要在剩下的五天里,让这头巨兽,从一具冰冷的躯壳,变成一个拥有精准心跳的活物。
第一天的调试,就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
当三壶滴漏第一次被注满水,开始驱动主水轮时,整个仪器运转了不到一刻钟,就发出“嘎”的一声刺耳怪响,停了下来。
所有人脸色大变,冲了上去。
经过半个时辰的紧张排查,墨七找到了原因——
一个位于齿轮组深处的、毫不起眼的传动轴,因为承受的扭力过大,发生了轻微的弯曲,导致两个关键齿轮卡死。
而这根传动轴,用的正是老铁头坚持加入黑铁粉的那个版本。
“老铁头!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墨七当场就爆发了,指着老铁头的鼻子骂道,
“我早就说了,会影响均衡!你偏不信!现在好了,卡死了!五天!我们只有五天时间!怎么拆?怎么换?”
老铁头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看着那根弯曲的轴,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对他四十年手艺和经验,最无情的一次羞辱。
他一辈子的骄傲,在这一刻,碎了一地。
第十一章 最后的裂痕
老铁头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人心慌。
他那张平日里因为炉火和酒精而通红的脸,此刻灰败得像一堆冷却的炭渣。
他死死地盯着那根弯曲的传动轴,眼神里充满了懊悔、不甘,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绝望。
他一生都相信自己的手和眼睛,但这一次,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宋慈猛地一声大吼,打断了墨七的咆哮。
他知道,现在绝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他转向墨七,急切地问:“还有办法吗?另一根备用的轴呢?”
墨七脸色阴沉地摇了摇头:
“另一根,是按我的法子造的,纯青铜,更软。
装上去,怕是连一刻钟都撑不住。要拆开更换,至少需要两天。
拆开,再装上,一来一回,四天就没了。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再试错了。”
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两天拆,两天装。这还是最理想的情况。万一在拆装过程中,又碰坏了其他精密的零件呢?
五天的时间,就像握在手里的沙,飞快地流逝。
“我……我去重铸!”老铁头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破了的风箱,
“给我一天!不,十二个时辰!我十二个时辰不合眼,一定给你们铸一根全新的出来!”
“来不及了!”墨七烦躁地摆手,
“就算你铸出来了,冷却、打磨、校准,哪样不要时间?等你能用,黄花菜都凉了!”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干等着?”老铁头也急了,冲着墨七吼道。
两个老头再次剑拔弩张,但这一次,谁都没有了底气。
他们都清楚,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死局。
整个工地,陷入了一片死寂。
工匠们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刘辰站在一旁,小脸煞白,他能算出齿轮比,能算出星辰轨迹,却算不出解决眼前困境的办法。
宋慈看着眼前这头沉默的青铜巨兽,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冬至那天,在文武百官和汉帝的注视下,这台仪器纹丝不动,而他全家被押上刑场的惨状。
难道,真的要功亏一篑了吗?
他看着争吵不休的墨七和老铁头,看着六神无主的刘辰和阿土,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感涌了上来。
他这个“总负责人”,这个把所有人都绑上贼船的始作俑者,在最关键的时刻,却像个无用的摆设。
他缓缓地转过身,一个人,默默地走到了脚手架的阴影下,蹲了下来。
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脸上的绝望。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那是一个用桃木雕刻而成的小拨浪鼓,上面还系着一根红绳。
这是他前几天抽空给女儿明儿做的,还没来得及送回去。
他用手指轻轻拨动着拨浪鼓,“哒哒,哒哒”,发出沉闷而又温柔的声音。
他想起了女儿的笑脸,想起了妻子担忧的眼神。
他究竟在干什么?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祥瑞”,一个野心家的政治工具,他把所有人都拖下了水,把全家都押在了赌桌上。值得吗?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就在这时,他无意识地抬头,目光落在了那台沉默的庞然大物上。
他的视线,顺着复杂的齿轮组,一路向上,最后落在了那个即将敲响丧钟,或是荣耀之钟的铜人手臂上。
那根长长的,用来释放铜人手臂的报时杠杆,静静地悬在那里。
杠杆……
宋慈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个被他遗忘许久的画面,如同闪电般,划破了他脑中的混沌。
是三年前,他酒后画下的那张,改变了他一生的图纸。
那张“自动舂米机”的草图。
那上面,除了水轮和齿轮,他还画了一个什么东西?
他画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杠杆补偿系统!
当时他为了解决木槌因为动力不均而导致舂米力度时大时小的问题,异想天开地在主杠杆旁边,又设计了一套小型的、用配重块来调节的副杠杆。
主杠杆力量大了,副杠杆就通过联动,卸掉一部分力。
主杠杆力量小了,副杠杆就补充一部分力。
这个想法,在当时看来,愚蠢而又复杂,多此一举。所以连他自己都忘了。
可是现在……
补偿!对!不是硬抗,是补偿!是卸力!
宋慈猛地站了起来,像疯了一样冲回人群中,他拨开所有人,冲到那台仪器下面,指着那根弯曲的传动轴,又指了指上方悬着的报时杠杆。
“我们不用换轴!”他大声喊道,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所有人都愣住了,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宋慈,你疯了?不换轴,它就是一根废铁!”墨七皱眉道。
“不!它不是废铁!”宋慈语无伦次地在地上画着,
“我们为什么非要让这根轴,去硬生生地承受杠- 杆落下的全部冲击力呢?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它之前,先把力卸掉一部分?”
他一边画,一边解释:
“看这里!我们在报时杠杆的下方,加一个东西!一个……缓冲力道的东西!
我们可以用竹子!用几十片上好的楠竹片叠在一起,做成一个‘竹排缓冲垫’!
当杠杆落下时,它先是砸在这个竹排上,竹排的韧性,会吸收掉七成,不,八成的冲击力!
剩下的那点力,再传到主轴上,它不就承受得住了吗?”
他越说越清晰,眼睛越来越亮。
“这还不够!我们再在杠杆的另一头,加上一个可以调节的配重块!就像一杆秤!
通过调整配重,让杠杆本身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
这样,释放它所需要的力,和它落下时产生的力,都会大大减小!”
他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整个工地,鸦雀无声。
墨七呆住了。
老铁头也呆住了。
他们都是各自领域的顶尖大师,但他们都陷入了自己的思维怪圈。
墨七想着如何用更精妙的机关来解决问题,老铁头想着如何用更坚硬的材料来对抗力量。
他们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最外行的宋慈,这个他们平时根本瞧不上的“文官”,竟然提出了一个如此简单,又如此天才的“四两拨千斤”的解决方案!
不加强它,而是削弱它的敌人!
这已经不是纯粹的技术问题了,这是一种思想,一种哲学!
“……竹排……缓冲……配重……平衡……”
墨七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词,他看着宋慈,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敬佩。
他终于明白,曹操为什么会选中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九品小吏了。
这个人的脑子里,装着的不是死板的规矩和技术,而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本能。
“可行……”刘辰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冲到演算板前,飞快地计算着,
“楠竹的弹性模量……杠杆的力臂……配重块的重量……可行!
理论上完全可行!而且还能大大减小整个传动系统的磨损!”
“我这就去弄竹子!”阿土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老铁头看着宋慈,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张老脸上,羞愧、感激、敬佩,五味杂陈。
最后,他走到宋慈面前,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头,第一次,向宋慈,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宋大人,之前……是我老铁头有眼不识泰山。我服了。”
宋慈连忙扶起他:
“铁老,快别这么说。我们是一个团队,没有你,这些零件连影子都没有。”
一场足以让整个项目崩盘的危机,就在这戏剧性的一刻,被化解了。
更重要的是,它化解了团队内部最后的隔阂。
在这一刻,墨七的孤傲,老铁头的固执,刘辰的怯懦,都被一种名为“信任”的东西彻底消融了。
他们看着宋慈,这个一直以来都在为他们奔走、协调、甚至背黑锅的“总负责人”,终于发自内心地,将他视为了真正的领袖。
接下来的三天,是奇迹般的三天。
在宋慈的统一调度下,所有人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阿土找来了全城最好的楠竹,墨七亲手将它们削成薄片,制成了一个充满韧性的缓冲垫。
老铁头则熔炼了一个黄铜配重块,可以像秤砣一样在杠杆上滑动,以供精细调节。
他们没有拆卸仪器,只是小心翼翼地在原有的结构上,增加了这两个“补丁”。
当一切安装完毕,已经是冬至日的前一天。
他们进行了最后一次,也是最关键的一次总调试。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围在仪器周围。
宋慈亲自转动机关,将时间校准到“亥时三刻”。
然后,所有人开始静静地等待。
等待那决定命运的,“子时”的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工地上一片寂静,只剩下那根三尺二寸长的“擒纵摆”,在不知疲倦地,发出“咔……咔……”的、如同心跳般的声音。
那声音,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终于,当时针指向子时正刻的那一瞬间。
凸轮转到了预定的位置,轻轻地抬起了那根经过改造的报时杠杆。
杠杆落下。
它先是“嘭”的一声闷响,砸在了楠竹缓冲垫上,巨大的冲击力被瞬间吸收。
随即,那股被削弱了无数倍的力,轻柔地传递到传动轴上,带动了最后的机关。
“嗡——”
一声悠扬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仪器顶端,那个沉睡了近百日的铜人,手臂缓缓抬起,握着钟锤,朝着悬挂在它面前的巨大青铜钟,狠狠地敲了下去!
“当——!!!!”
一声洪亮、悠扬、穿透力极强的钟声,骤然响起!
那钟声,仿佛积蓄了百日的所有艰辛、委屈、恐惧和希望,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它响彻了整个铜雀台,响彻了寂静的许昌之夜,仿佛要将天上的星辰,都震得颤抖起来!
成功了!
在最后一刻,他们,成功了!
墨七和老铁头,两个老头子,不顾身份,像孩子一样,激动地拥抱在了一起,又哭又笑。
刘辰和阿土,也紧紧地抱住对方,喜极而泣。
宋慈站在那里,听着那回荡不绝的钟声,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知道,他们赢了这场豪赌。
但他也知道,故事,还远未结束。
明天,就是冬至。
这声钟响,将不再是为他们自己而鸣。它将响在汉献帝的耳边,响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响在曹操的野心之上。
它将真正地,改变这个时代。
第十二章 铜雀台上的钟声
建安十八年,冬至。
天未亮,许昌城便已苏醒。
一场罕见的大雪,在昨夜悄然降临,将整座都城妆点成一片肃穆的银白。
铜雀台,这座象征着曹操权势与荣耀的宏伟建筑,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更显巍峨与森严。
通往台顶的每一级台阶,都已清扫干净,铺上了厚厚的红毡。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手持长戟的虎卫军,如一尊尊冰冷的雕塑,散发出肃杀之气。
今天,这里是整个大汉王朝的中心。
文武百官,无论心向曹氏还是心怀汉室,此刻都已身着最隆重的朝服,按照官阶品级,分列于铜雀台下的广场上。
他们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或期待、或凝重、或不安的复杂表情。
汉献帝刘协,也在一众宦官的簇拥下,被“请”到了广场正中的御座上。
他面色苍白,龙袍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目光空洞地望着那高耸的铜雀台,像一个精致而又无助的木偶。
而这一切的中心,曹操,身着一袭黑底金纹的魏公朝服,头戴十二旒冠冕,昂首立于铜雀台的最高层。
他的身后,站着满宠、夏侯惇、曹仁等一众心腹。
朔风吹动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他深邃的目光,俯瞰着脚下的一切——
百官、天子、都城,仿佛整个天下,都已尽在他掌握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曹操身边的那座青铜巨兽之上。
“浑天十二辰仪”。
它静静地矗立在风雪中,青铜的深沉与白雪的纯净,形成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它身上复杂的齿轮和杠杆,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又神秘的光芒。
它像一个沉默的审判者,等待着那个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时刻。
台下,人群的最末端,宋慈、墨七、老铁头、刘辰和阿土,穿着崭新的工匠服,挤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他们一夜未眠,亲自监督着仪器的搬运和最后的固定。此刻,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应该……没问题吧?”刘辰紧张得嘴唇发白,小声地问。
“闭嘴!别说丧气话!”老铁头低声呵斥,但那双紧紧攥着的、青筋暴起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墨七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台仪器,眼神专注得像要把它看穿。
只有宋慈,他的目光越过了仪器,落在了最高处曹操的背影上。
他知道,这台仪器能否准时敲响,对曹操来说,比一场战役的胜负更加重要。
时间,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缓缓流逝。
日头渐渐升高,从卯时,到辰时,再到巳时……
浑天仪内部,那根三尺二寸长的擒纵摆,忠实地履行着它的使命,“咔……咔……”地,不疾不徐,为这头巨兽,输送着时间的脉搏。
每一个时辰的正刻,那只手持钟锤的铜人,都会精准地抬起手臂,敲响一声清越的钟声。
“当!”(辰时)
“当!”(巳时)
每一次钟响,都引得台下的百官一阵小声的骚动。
他们窃窃私语,脸上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
这件闻所未闻的神物,竟然真的能自行报时!
曹操抚着长须,面带微笑,眼神中的满意之色,越来越浓。
而那些心怀汉室的老臣,如崔琰等人,脸色则变得愈发难看。
这钟声,每响一次,就如同在他们心头,敲响了一记丧钟。
宋慈的心,也随着那钟声,一次次地被提起,又放下。
他手心里的汗,已经将衣袖都浸湿了。
终于,午时到了。
这是冬至日里,阳气最盛的时刻,也是这次大典最关键的时刻。
按照礼制,午时三刻,曹操将正式接受百官的朝贺,为其晋封魏王造势。
而这台浑天仪,必须在午时正刻,敲响那最重要的一声。
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广场上,数千人鸦雀无声,只剩下风卷着雪花,发出的“呜呜”声。
宋慈死死地盯着仪器顶端的铜人。
近了……更近了……
就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的那一刻——
“当——!!!!”
钟声,如期而至!
洪亮,精准,分毫不差!
那声音,仿佛一道天谕,穿透了风雪,响彻云霄。
“嗡——”
人群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骚动。
“祥瑞!此乃天降祥瑞啊!”
“丞相功盖寰宇,德感天地,故而天降神物,以应天命!”
以荀彧为首的曹氏一派官员,立刻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更多不明所以、或被这神迹震慑的官员,也纷纷跟着跪下。
转眼间,广场上黑压压地跪倒了一片。
只有崔琰等寥寥数人,还倔强地站着,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御座上,汉献帝的身体,也无力地垮了下去。
曹操看着脚下山呼海啸的百官,听着那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的钟声,终于仰天大笑起来。
笑声豪迈,充满了无尽的得意与霸气。
他成功了。
他用这台冰冷的机器,和这一声精准的钟响,为自己披上了一件“天命所归”的华丽外衣,将所有反对的声音,都压制得无声无息。
台下角落里,宋慈的团队,也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
老铁头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放声大笑。
刘辰和阿土喜极而泣。
墨七看着那台仪器,眼神复杂,他低声说了一句:
“我们造出了一个怪物。”
宋慈没有笑,他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虚脱。
他赢了,他保住了全家的性命,也赢得了泼天的富贵。
但他心里,却空落落的。
大典结束后,宋慈如愿以偿。
他被曹操亲自召见,赏千金,赐豪宅,封关内侯。
一夜之间,从一个九品芝麻官,一跃成为许昌城里炙手可热的新贵。
墨七、老铁头、刘辰和阿土,也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
墨七得到了一间由官府出资建造的、巨大的机关工坊,可以随心所欲地研究他的“奇技淫巧”。
老铁头被封为“工部营造大师”,成了所有工匠的最高首领。
刘辰则被赦免了奴籍,进入司空府,专门负责修订历法和算学。
阿土也成了考工署里一个不大不小的管事。
体弱多病的明儿,得到了全城最好的大夫的诊治,身体日渐好转。
一切,都像一个最完美的话本故事。
半年后,一个深夜。
宋慈被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秘密接到了丞相府的书房。
书房里,只有曹操一人。
他没有穿朝服,只是一身寻常的深衣,正在灯下看一卷兵书。
“宋慈,你来了。”曹操放下竹简,指了指面前的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型的、只有一尺多高的“浑天十二辰仪”模型,制作得异常精巧。
“此物,是你做的?”
“是……是下官闲暇时,凭记忆所制。”宋慈恭敬地回答。
“很好。”曹操站起身,走到模型前,手指轻轻拨动着上面的齿轮,
“我问你,如果,我不要它报时辰,而是要它报‘刻’,甚至报得更精细,能不能做到?”
宋慈心中一凛,答道:
“回丞相,理论上可以。只需增加齿轮组的复杂程度,和擒纵机构的摆动频率……”
“如果,”曹操打断他,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我需要一百台,一千台,这样的东西呢?我需要将它们分发到我麾下的每一个军团,每一个校尉的手中。
我需要在我下令‘一个时辰后,全军突袭’时,身在千里之外的每一支部队,都能在同一个瞬间,发起进攻。
你,能不能为我做到?”
宋慈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终于明白了。
曹操真正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祥瑞”。
祥瑞,只是一个华丽的开端,一个用来统一思想的工具。
他真正想要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可以被精确量化和大规模复制的——“标准时间”!
他要用这标准化的时间,来打造一支令行禁止、协同作战能力达到恐怖程度的无敌大军!
他要将“时间”,变成他手中最锋利、最致命的战争武器!
“我……我……”宋慈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起了墨家的祖训“非攻”,想起了自己曾对墨七许下的诺言——
他们造的是一座和平的丰碑。
可现在,他亲手缔造的这件作品,即将成为这个时代最高效、最冷酷的杀人机器。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曹操看出了他的震惊,淡淡一笑,
“回去好好想想。我需要一个全新的‘军器司’,专门负责此事。
而你,宋慈,就是这个‘军器司’的监令。这是命令。”
宋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丞相府的。
他回到自己那座雕梁画栋的豪宅,妻女早已安睡。
他一个人,走到庭院里,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远处,铜雀台的方向,隐隐传来了一声钟响。
“当——”
那是“浑天十二辰仪”在尽忠职守地报着时。
那曾经象征着荣耀、智慧和生命的声音,此刻听在宋慈的耳中,却像一记记沉重的、无法挣脱的镣铐,将他死死地锁住。
他创造了时间,却成了时间的第一个囚徒。
他用尽了所有的智慧和勇气,从一个死亡的倒计时中挣脱出来,却又立刻坠入了另一个更宏大、更冰冷的倒计时里——一个名为“战争”与“时代”的,永恒的轮回。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曾画出无数奇思妙想、也曾沾满油污和汗水的手。
这双手,究竟是拯救了世界,还是……为这个乱世,上紧了发条,让它转得更快,更血腥?
他不知道。
也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夜色深沉,只有那精准的钟声,还在一下,一下地,回荡在许昌城的上空,仿佛在为这个刚刚开启的新时代,冷漠地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