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世界是按照时间前进的。
后来我才明白,真正让人生动的,不是时间,而是那一刻门在你背后关上的声音。
1 午夜惊魂
凌晨四点五十七分,我醒来时没有立刻睁眼。耳边只有低频电流的轻微嗡鸣,像是仓库墙体深处在缓慢呼吸。
我靠在床沿坐起,习惯性伸手摸向手机,发现它屏幕漆黑,按键毫无反应。电子闹钟停在了4:44,窗外没有一点光,像是整个城市都还没启动。地下宿舍一向封闭,但今天特别安静,连楼上的水管声都没有。
穿好工服,我拧了把脖子,从楼梯走向库区。
空气里有一股被压抑的铁锈味,天花板的日光灯闪着黄白交替的光,好几盏灯罩已经坏了,像眼球破碎一样挂着。通道尽头的感应门毫无动静,我用门禁刷卡,机器却迟迟不识别。
老周早就在那儿抽烟。他侧着身倚在墙上,黑瘦,眼神比往常更深。他说:“别使劲刷了,今天这门不开。”
我皱眉:“怎么回事?”
“昨晚通知,说调你去后区。”
“谁说的?”
“系统。调度大屏上写的。你昨天没看最后一条播报吧?”
我没说话。最近系统频繁“升级”,据说是上面在试用一套新的行为评估模块,调度规则改了三次,一次比一次难搞。昨天我加班到十一点,根本没顾得上看通告。
“赶紧过去吧。”老周掐掉烟头,踩在脚下碾了两下,“你这人,老不看通知,小心哪天被锁外头。”
我没再追问。他是我们这一层“老资格”,说话虽然阴阳怪气,但从不胡说。他提醒过我的事,从来都出事。
后区是我从没去过的地方。理论上是备用仓,占地不大,一直没人管。今早门口却站了两个穿黑衣的保安,不多话,只扫了一下我胸口的员工码,就让我进去。
门在身后关上时,我下意识回头。不是普通感应门,是金属双层封闭门,带机械闭锁机构。合上时的声音极轻,却像是沉沉地把整个世界挡在了另一边。
空间比我预期的大,高约四米,天花板排布着整齐的LED灯,但此刻只开了中间一排,冷白的光落在地面,像切片一样斜着铺开。墙是金属灰色,地板是厚重橡胶板,走起路来几乎无声。
我前方约有二十米远处,站着几个人,有的抱臂站着,有的坐在地上。我认出了小蒋,一个进厂不到两周的新员工。他看见我,点了点头,但没说话。
老魏也在。他是老周口中那个“打工骨灰级”,前几年还在上岗,现在负责调配设备,手里有点资源。此刻他没看我,正盯着墙上一块屏幕,眼神像是在等什么开始。
我走过去,想说话,忽然墙上的广播响了起来——
“编号组A02,封闭评估测试正式启动。”
所有人都一震。广播的声音冷而平,无性别,像是合成器读取文件时的声音。
“规则说明:此空间已封闭。供给有限,无日常补给。行为数据将被全程记录并评估。测试结束后,将释放表现最优者。剩余人员处理方式视情况而定。”
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
广播停了三秒,又响起一句:“请各位自由选择合作或竞争策略。时间计数已启动。”
这次广播完之后,天花板上的灯变亮了一圈,空间中央弹出一个储物架,缓缓升起一米高。其上只有几个水瓶、一包压缩饼干,以及一卷药用绷带。
老魏第一个走了过去,拿了两瓶水,没有开口。他动作利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步。小蒋往后退了两步,表情微变。我走上前时,货架剩下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
“有点少。”我说。
老魏笑了一下,淡淡地说:“这就是现在的世界了,兄弟。动作慢,就喝不上水。”
我不说话,拿起一小块饼干。他没有阻止。
这一瞬间,我感到空气变了——不是温度上的变化,而是规则的变化。
这里不是仓库,是筛选器。
不是测试合作,而是测算谁最适合独活。
我扫了一眼四周,墙角摄像头轻微转动,正对着我,像眼睛一样。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进来的时候,门的确关上了,但没人说过它会再打开。
背后忽然传来小蒋低低的一句话——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可能从来没打算放我们出去。”
2 暗室迷局
空间里没有窗,没有钟。光亮均匀而不变,时间失去了参照。我们靠本能判断着一昼一夜的流转,可身体却很快背叛了经验——不到五个小时,我已经能感觉到嗓子发干,胃里发空,脚底一阵阵发凉。
小蒋蹲在墙角,一直在用记号笔在地上画格子。他说这是他根据灯光亮度变化和呼吸频率估算的时间单位,“可能不准,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要不要算个时间表?”我问。
他没回头,只淡淡说了句:“不急。等第一个人失控之后,再看谁还能守着表走。”
我不知道他这话是在说我,还是说他自己。
此刻空间中央那台弹出过物资的台子已经收回地板。除了广播说的那句话,我们再没听见任何声音。所有人都被关在一个无风、无窗、无门的空间里,彼此对视、对峙、对抗。
老魏的动作最快。他把水瓶收好,用包装袋包了一圈,藏进他用泡沫塑料临时垒出的“床铺”里。他没分给任何人,也没说明为什么拿了两瓶。
“东西就这么点,你们要看不顺眼,就现在动手。”他抬眼扫了一圈,语调不高,语气却异常稳定。
没有人出声。他那副像是早就准备好要硬刚的姿态,让这句话比威胁更像是现实本身。
有人在墙角吐了。那个新来的小胖子,看起来没挨过夜班的苦,鞋子也干净。他一进来就不安分,到处张望,又问这问那。广播一响,他就开始低声念叨,喃喃不休。
“这不是公司吧?不是公司对吧?你们说……我们是不是被绑架了?谁报警了没有?”
没人理他。他说得越多,就越像是在提醒大家什么都做不了。
我走了一圈空间。大概三十米见方,呈不规则梯形。除了入门那块地板上有明显的轮胎印,其余都是光滑无尘的金属橡胶混合面。墙上镶着数个通风口,全封闭的样式,没有任何按钮或缝隙。天花板整齐排列着感应灯与摄像头,每隔十米就有一个红点闪烁,证明系统仍在监控。
在一个角落,我发现了一块略有凹陷的地砖。我试着踩了踩,没有动静;蹲下去敲,发出空响。我找来包装纸垫住,用力按压,还是没反应。
“有空响?”小蒋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根废弃的管道接头,蹲下来看了一眼,又敲了敲。
“这块板子和别的不一样。”他低声说,“可能下面是空仓,也可能……是管线入口。”
“你以前做过什么?”
“没做什么。”他笑了笑,没说更多。
我也没再问。在这个空间里,任何多问一句都像在亮出底牌。
不远处,有人开始争吵。
胖子抢了一个压缩饼干,被另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推了一把,两人扭打在一起。其他人本能地站起,却没有上前拉架。
我看见老魏靠在墙边,看都没看那边一眼。他在清点什么,像是在为下一步做准备。
小蒋忽然说:“这地方不只是监视咱们的行为,它在等我们主动动手。”
我点点头。广播里那句“自由选择合作或竞争”,本身就是圈套。
真正的控制,从来不需要命令,只要制造资源缺口和不平等。
时间过去不到几个小时,第一批动手的已经出现。我能预感,后面会更频繁、更直接。
我们开始尝试分组记录——哪些人可能成为危险源,哪些人资源隐藏最多,哪些人观察多说话少但有计划。老周没有露面,自第一轮分配结束后,他便独自坐在最角落,不说话也不动作。
我问他:“你怎么想?”
他说:“我想活,但不靠这方式。”
“那靠什么?”
“看清谁最怕死。”他说完,闭上眼。
系统广播再次响起。
“编号A02空间进入限温预警模式。72小时内如未出现行为筛选结果,将启动环境削减机制。”
这句话说完,全场静了一瞬。
“行为筛选结果”是什么意思?“环境削减”又是指什么?
老魏嗤笑了一声:“72小时?你们撑不到72个小时。”
我望向墙角,那个凹陷的地砖像是没入地底的某种诱饵。摄像头正对着我,红灯持续闪烁。
从我进门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人再提“出去”这个词。
所有人都在盘算该怎么活下去。
可没有人问:如果我们活到了最后,谁来开那扇门?
3 密道抉择
我们决定在“夜晚”行动。
这里没有日夜之分,但小蒋在地板上标出了一圈标记,按照六小时一轮的节奏,他称之为“区段交替”,这是他给这个空间划定的时间节律,便于我们记住自己仍处在一个活着的节奏里,而不是一片永恒的白光里慢慢腐烂。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他说,“如果动手太早,会暴露。如果太晚,资源全被集中,我们根本没筹码。”
空间已经出现明显的分裂:老魏和他那边四人控制了食物、饮水和一半的铺盖物,谁要交换必须按他的规则来。他甚至提出了“积分制”,只要你愿意听命、协作,就能在晚上分得一小片饼干。
有人已经屈服了。
小蒋低声说:“人很容易就接受规则,只要能让他感觉到‘有序’。哪怕那个秩序是剥削。”
我说:“可我们现在没有规则。”
“不,我们有。”他从裤袋里摸出一支黑色油性笔,握在手里,“我们决定不让他成为那个定义规则的人。”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我负责引走老魏手下的两个跟随者。小蒋会去探查昨晚发现的地板空响区,他怀疑那下面藏有备用物资或者是系统通道。如果我们能打开它,就能找到新的筹码——哪怕是一瓶水或者一条管线图纸,都够形成反击。
晚上,我们启动了行动。
我故意引导那两个家伙走到监控死角——是的,这个空间也不是全方位的透明,小蒋画出了摄像头转动频率和角度,结合观察总结出了“遮蔽弧线”。
我把一个小袋子丢进角落里,制造出“掉落”的声音,然后低声喊:“快来!有人藏了东西!”
他们中一个立刻冲上来,另一个犹豫了一秒,还是跟上了。
他们俩一前一后冲进死角,我故意绕到后面,关上了那片仓储区的隔离门,只留下一道细缝。
那一刻,我听见他们低声争吵,有人喊了句“假的”,另一个在推门。
而另一边,小蒋已经扒开了那块地砖。
我看见他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正在用折弯的铁片撬那块略显松动的板。他嘴里紧咬着笔帽,额头不断渗出细汗。
“还能撬开吗?”
“再给我两分钟。”
两分钟在那种时刻,是永恒。
我盯着隔离门方向,那两个家伙开始拍打门。声音并不大,但肯定惊动了其他人。
“快。”
“还有一点。”
我听见另一边脚步声。是老魏。他从不睡死,总在半梦半醒之间巡逻。
“搞定了。”小蒋低吼一声,啪地一声——地砖翘开,一股陈旧的空气扑上来,夹杂着金属腥味。
我们没有马上进去。他用衣角擦了擦手,然后把笔插回口袋,说:“你看见了吗?”
我点头。
那是一个封闭储物格,里面不是水,不是食物,也不是通风图,而是——一张卡片。
黑色塑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本卡具备一次性空间权限调用能力。”
小蒋念完那行字,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可以选择打开一扇门。”
我握紧拳:“是出口?”
他看着我,眼里冷得像水:“也许是某个人的出口。”
身后忽然响起了老魏的声音:“你们两个,藏什么东西呢?”
我们僵住。
他站在我们背后五步远,手里拿着那根他平时爱玩的钢棍,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淡淡的笑意。
“我就说嘛,这地方藏了什么,你们这些不老实的,总想搞事情。”
我缓缓站起来,把卡片握在掌心。
他眼睛落在我手上:“是钥匙?”
小蒋没说话。
老魏叹口气:“其实我不恨你们,你们是聪明人,愿意服我就活,不愿意——那就换一批。”
他话音未落,就抬脚走近。
我挡在前面,小蒋忽然把手里的笔掷了出去,正中摄像头。
红灯闪烁了一下,熄灭了。
世界安静了一秒。
小蒋低声说:“录不到了,现在你也不是主角了。”
我转身就冲,拉着他一起往侧边跑,钻进储物格后面,那块金属板后面是一条仅容一人爬行的管线道。空气发闷,里面极黑。
我在狭窄的通道里听见身后杂乱的脚步声,有人追来了,也有人在喊。
小蒋在前面喘着气,忽然停下。
我撞上他:“怎么了?”
他轻声说:“通道分岔了。”
我用微弱的光看过去——管道前方出现了分岔口,一边写着“出口”,另一边模糊不可辨。
我想起那张卡,它上面没有说明能开哪扇门,只写了“调用能力”。
我们必须做选择。
他把卡交给我:“你来用。”
我看着手里的塑封卡,沉默了两秒,把它插入墙上的读卡槽。
卡进入后,前方一侧的铁门轻轻震动了一下,随即开始慢慢打开。
外面的风灌了进来——干燥、冰冷,但真实。
小蒋咬着牙:“这是真出口?”
我摇头:“没人说是,但现在……我们只能试一条。”
我抬脚走进去的时候,空间的广播忽然再次响起,声音直接从头顶传来:
“编号A02,权限调用成功。行为等级已记录。即将进入第二阶段。”
4 权谋游戏
通道尽头并不是出口。
我们进入的是一个更深的区域,一间结构类似前仓但面积更小的金属房间。墙体泛着灰蓝色光泽,没有窗,没有通风口。地面干净得反常,唯一不同的是中央立着一台透明箱体,内部悬浮着一个人脸大小的球形装置,外壳上密布着感应节点。
“这是监控核心?”我低声说。
小蒋摇头,脸上看不出惊讶:“不全是。这里是‘行为记录同步室’,我们刚才的一切动作都已经被传到这里。”
他走到那球体装置前,蹲下观察。“它不是判断我们谁对谁错,而是在归档我们的‘反应’。”
我看着四周,房间的一角有一块微微突出的操作面板,没有按键,只有手掌大小的感应区域,旁边有三行字:
“请提交指令。”
“权限持有者方可调用。”
“每次提交将影响后续通道开放。”
我把那张黑卡再次取出,在感应区上方停留了一秒,系统发出“滴”的一声。
“是否激活行为序列提交?”
我看了小蒋一眼,他却轻轻拉住我:“别动。”
他的手指轻敲玻璃箱体:“它在录你的表情。包括你犹豫的瞬间。”
“所以我们不该启动它?”
“不,我们必须启动。”他眼神坚定,“但不是现在。不是在我们不了解它下一步要做什么的情况下。”
我把卡收回,整间屋子陷入短暂的寂静。
五分钟后,墙面缓缓打开一道缝,是来时的方向。外面是原本仓库空间的另一面,我们出来的位置正好在高处的观察平台上,可以俯视整个空间。
我们看到老魏。他站在原地,看着几个围坐在灯下的人发号施令。那几个原本游离的人员已经变成他的“队伍”,他们有了自己的标志物——围巾、绑带、划线的衣袖。
他们不再是“组内人员”,而是“组外者”。老魏在建秩序,建立一个基于服从的次级社会。
“这就叫支配型人格。”小蒋目光冷淡,“不管你给什么环境,他都能迅速建立自己的秩序——哪怕代价是踩着别人。”
我看见老周,他依然坐在角落,没有参与,手里捧着一只水瓶。他像一块石头,沉默而边缘。
广播又响了。
“编号A02,权限行为记录已进入第二阶段。即将开放个体投票权限。”
场下骚动起来。有人开始四处张望,有人低头检查脚边,有人惊慌地问:“什么叫投票?投谁?”
“是要选谁出去?”
“还是选谁……淘汰?”
我握紧拳头。语言制造焦虑,模糊造成恐惧。系统从不直接告诉你它想做什么,它只是抛出一个模糊概念,然后看你们怎么用彼此来解读这个概念。
越多猜测,越容易内讧。
这时候,老魏站出来,大声说:“现在开始,咱们要建立自己的制度。每个人每天有一票,票数最低的,资源归零。不能让吃闲饭的人白拿东西。”
他的语气太稳,仿佛早就知道会有这一环。
“第一轮,从现在开始,写下你最想淘汰的那个人的名字。”
有人开始慌了。
“不能这样啊……我们不是说好按贡献分配吗?”
“你们说好,不是我说好。”老魏笑,“我做了规划、建了值班制度、定了睡觉轮换表,我就是规则。”
我看到小蒋轻声咒了一句,然后转头对我说:“你听见没有?那就是空间的声音。”
“不是系统的声音,是它最想看见的样子。”
我问:“你想做什么?”
“我要投他。”他说,“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写下他的名字。”
“然后呢?你觉得系统会让他淘汰吗?”
“不会。但我必须做这个动作。”
我沉默了一秒,然后点头:“你写,我保。”
他咬着下唇,从地上捡起一片破损的包装纸,在背面写下了两个字:魏震。
小蒋走到投票箱前——那是老魏临时用空水桶改造的,上面贴着一张手写纸条:“投票箱”。
他把那张纸扔进去时,所有人都在看。
老魏站在原地,眉头微挑:“你是第一个?”
“是。”小蒋平静点头,“我不喜欢独裁者。”
他转身回来的时候,身后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我站起来挡住他的身后,眼睛扫过老魏的几名手下,他们脸色不善,目光迟疑。
我们刚坐下,广播再次响起。
“编号A02行为干预记录完成。即将执行干预投射。”
所有人抬头,四周的墙面投影亮起,浮现出一排名字和数字。
每个人后面都有一组数字,有升有降。
老魏那栏是“影响权重:34%”。小蒋是“反向干扰标记:已记录”。
“干扰标记是什么意思?”有人开始慌张。
老魏冷笑:“被系统盯上了。”
他的声音刚落,空间中央的光忽然熄灭一半,只剩余一圈幽蓝。
“进入第二阶段,”广播说,“负重测试开启。”
我们眼前的地面缓缓裂开,一排排带编号的石块升起,每个人都必须站上去。
我听见有人在抽气。
小蒋拉住我的手腕,压低声音:“这不是在测试体力。”
“是测试选择。”
“谁不站上去,谁会被认定为脱逃者。”
我缓缓抬起脚,走向编号为“7”的平台。台面微微震动,脚底浮现出文字:
“你是否愿意承担责任?”
我看见小蒋站上“3”号,他背对我站着,像一根钉子。
老魏站在“1”号,脸上依旧挂着笑。
广播最后一句话是:“选择,将在五分钟后锁定,影响第三阶段入围资格。”
5 生死抉择
五分钟。
那五分钟内,我从未想过要离开那个编号为“7”的石台。
脚下温度在升高,平台不规则地震动,像是某种深层设备正在启动。空间里所有人的身影都像被压在一张透明薄膜下,脸色苍白,眼神游离,彼此之间只隔几步,却像站在不同的边界。
广播的声音不再出现,只有倒计时灯闪着冷白的光。
小蒋始终没有回头。
“你是否愿意承担责任?”
脚下浮现的那行字,从第一次出现就没有消失过。它不是在问我,是在诱导我做出选择——站立意味着服从规则,逃离意味着挑战系统。
问题是:规则是谁写的?系统是谁设定的?我们是否真的还有选择?
最终还是有人没能站上去。
一名四十多岁的瘦高男子——我记不起他叫什么,只记得他进来第一天就一直说“这一定是实验”,说“咱们只要不配合,他们就没办法”。
他站在原地,神情麻木,任由脚下的地砖发出咔哒咔哒的警告声。
最后一分钟,平台亮起红光,他却低头看着鞋尖,一步都没挪。
五分钟到。空间内响起机械音:
“编号Z36未完成选择,系统将自动执行判定。”
下一秒,他脚下地砖瞬间陷落,仿佛空气被抽干,整个人瞬间消失在底部的暗井中,没有一声呼喊。
所有人都呆住了。
不是淘汰,不是剥夺资源,而是直接抹除。
我听见有人低声呜咽。一个年轻女孩跪倒在石台上,嘴里重复着:“他还没决定,他只是还没决定……”
老魏从他的“1号”台上跳下,抬手示意众人:“看清楚了吧?系统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谁不配合,就得清空。剩下的,继续跟我走,别再动那些歪心思。”
我没有动。
小蒋也没有。
广播恢复:
“第二阶段结束,筛选结果已计入行为指标。当前阶段资源仅供活跃组调配。”
不再平均分配。连资源都开始按“表现”划分。
老魏的人开始欢呼。
小蒋侧过头,声音低得像气音:“这是圈套。他们用一场消失制造恐惧,用资源重新圈人——看似是规则筛选,实则是心理控制。”
“我们不能让这种模式继续成立,否则从现在起,每一次妥协都会被放大为标准。”
我问:“但现在,我们连拒绝的方式都没有。”
他看着我,手指指向我们站立的平台边缘,低声说:“其实我们刚才是站在刽子手的位置上。”
我一愣。
“你想想,如果我们中有人选择在那五分钟里跳下去,去拉住那个没站上的人,会发生什么?”
我想象了一下那种场景:有人从平台冲下去,试图救人,试图干扰系统的执行。结局无法预测,但那一刻,那个人就是选择了“人”,而不是“程序”。
“可惜没有人动。”小蒋喃喃道。
这时候,我们身后的金属门突然被敲响。
不是警报,不是广播,而是真实的敲击声。
我转身看去,那是观察台通往储物通道的门,封闭多日,从未开启过。这次,它第一次出现了异动。
砰、砰、砰——节奏缓慢,但明确。
我走过去,贴耳倾听。门内没有声音,但敲击持续。像是有人在用手背敲门,重复、规律、等待回应。
“有人在里面?”我问。
小蒋皱眉:“或者,是录音诱饵。”
我没有回应。
就在我们犹豫之际,门上的指示灯忽然转为绿色,随后自动滑开一条缝。
一股潮湿带血的气息从门缝中钻出,像是多年未启的地下井道。灯光无法照透里面的黑,我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那里。
他头发散乱,面色苍白,一只眼睛闭着,穿着和我们一样的灰色工作服,但衣角已经破损,像是从别的空间爬出来的。
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
“你们是编号A02组,对吧?”
没有人回答。
他微微点头:“我是编号A01的最后一人。”
我脑中一震。编号A01——是我们之前的组别?
他继续说:“他们不止开了一个空间。还有很多,很多。你们的评估数据,会决定我们是否被销毁。”
他抬起一只手,露出一枚和我手中那张黑卡一样的塑封卡片,只是背后印着三个红点。
“我来,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他说,“最后的逃生口,在你们这一组。但开口权限,不在你们手里。”
我下意识问:“那在哪?”
他望着我,眼神没有情绪。
“在那个一直被你们忽视的老头手里。”
我明白了。他说的是老周。
但老周一直都不说话。甚至没有插手过资源,也不参与阵营。他是系统的沉默者,一直存在,但没人在意。
小蒋脸色变了:“他是关键?”
那人缓缓点头,然后退后一步,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门缓缓合拢前,他留下一句话:
“他不是你们的敌人。但如果你们逼得他站队,就永远没有出口了。”
6 终局之战
那扇门合拢后的十分钟内,空间里没有人说话。
那名自称“A01最后一人”的人像从地狱缝隙里走出来,带着一个无法验证的真相,又迅速消失在我们谁都不敢追的黑暗里。空气变得凝重,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信息突然爆炸,每个人都明白了一件事——我们不过是众多样本之一。
“他刚才说的……如果是真的,”我轻声说,“我们不仅是在被筛选,而且还在承担别人的命运权重。”
小蒋没吭声,他视线落在空间对角落的那张旧折叠椅上。老周仍坐在那,身形纹丝不动。
我咽了口唾沫:“你说,老周……是掌控开口的人?”
“不是掌控。”他摇头,“是他身上持有‘不可干预’权限。”
“什么意思?”
“就是系统无权对他作出行为干涉——也就是说,他是唯一不会因为选择而被淘汰的人。”
我后背一凉。
系统不碰他。也就是说,他是空间内唯一的“纯变量”,代表着某种终极秤砣。
这也解释了为何他从不被安排投票,从不被剥夺资源,也从未被强制要求站上任何平台。他是默认存在的观察体,是系统留下的手。
那晚我没睡。
其实也没地方睡。老魏的人扩大了铺盖区,把空间中间区域占成“中立走廊”,谁要借睡,必须“登记”。我和小蒋被推到最外层靠墙区域,那一带温度低、通风口强,稍一闭眼就会冻醒。
凌晨三点,广播突然响了:
“编号A02,行为图谱异常,触发临界机制。请全体成员进入分层对决试验。”
所有人都被惊醒。
空间内响起数道咔哒声,墙体开始滑动,地面升降,所有人迅速被分隔成五个区域。我和小蒋在一个区,老魏和他的两名主力在另一区,剩下的几人分别分布。
“系统干什么?”有人喊。
广播继续:“对决机制已启动。试验内容:多阵营资源占比调控测试。”
我们面前升起一排物资柜,有水、有食物、有电池、有急救包。但总量明显不足。
“规则说明:各组可通过自主协商或进攻获得物资,时限二十分钟。试验结束前,所持物资归组所有。”
小蒋低声说:“系统要看我们怎么分蛋糕。”
我说:“更想看我们谁先翻桌。”
我们小组只有我们两个。体力不占优,但信息、推演和冷静全在我们这边。
我说:“我们不进攻,不协商。”
“那我们怎么拿东西?”
“让别人先动。”
我打开了柜子,把仅有的一瓶水取出,高举在手:“我们先拿到了第一项。”
其他区的人都看过来,但没人动。
我接着说:“这场游戏只有两种赢家。一种是拿满物资的人,一种是打破游戏的人。”
“我不打算成为前者。谁要水,可以拿别的来换。”
老魏那边传来一阵嗤笑。
他走到区域边缘,按住栅栏:“你想跟我谈条件?”
“你不配。”我说。
他眼神里闪过一丝狠意,随后低头说了句什么,两个跟随者立刻冲向邻近的一组,抢走了食物柜。
场面瞬间失控。
第三组反击,一人拿起灭火器抡向冲上来的人。有人倒地,有人流血,有人惊恐逃窜。空间变得混乱,摄像头不断移动,红点急闪,警报却没有响。
系统在记录。它不干预。
我拉着小蒋快速躲回设备背后,藏起手中那瓶水。小蒋说:“你不怕他会回来找你算账?”
“怕。但我们不能让他主导这场混战。”
老魏得了食物、电池,却没拿水。他扫视四周,大喊一声:“谁愿意跟我换水?食物三份换一瓶。”
一阵沉默。
然后,角落有人举手。
是之前那个总爱念叨“实验”论的年轻女孩。她站在玻璃隔离带后,声音颤抖:“我要一口水。”
“拿来。”老魏丢过去一个食品包。
她接住的瞬间,广播再次响起:
“试验数据异常,检测到行为合谋路径,系统进入锁定状态。”
所有物资柜收回地面,隔离栅栏解除。空间恢复原样。
所有人都傻眼。
“什么意思?物资呢?”
“是不是我们违规了?”
老魏大喊:“不是我,是他们两个——是他们先挑事的!”
他指向我和小蒋。
广播却没有回应。
就在所有人不知如何收场时,角落里的老周站了起来。
他缓缓走到空间中央,从上衣内袋中,取出一枚卡片。
它与我们拿到的权限卡不同。
那是一张红白双面、磨损严重的磁卡,卡面中央有两个字:
“终止。”
小蒋愣住。
“他手上有终止权限?”我低声说。
老周看了一眼全场,声音平稳:“你们别再玩了。再打下去,出口永远不会出现。”
“这里不是让你们赢的,是让你们明白:你们永远在为别人活。”
老魏大喊:“你要干什么?”
老周没理他,把卡插进了墙壁上的一个封闭槽。
屏幕亮起。
空间震动了一下。
天花板中心,一块金属板缓缓开启,漏下一道冷光,直直照在地面中央。
“编号A02,终止权限触发。”
广播最后一句话像落锤一样落下:
“唯一出口,即将开放。”
7 自由之门
冷光从天花板的圆形口洒落下来,斜斜切在地面中央,如同一道冷静而绝对的裁决。
整个空间寂静无声。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束光上,那道口上,那张刚刚被插入墙壁、如今正缓缓弹出的卡片上。
老周站在光外,脸上的神情从未有一丝波动。
“你们不是困在这里。”他缓慢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旧录音带,“你们是困在那个一直等人来救的念头里。”
我听懂了。
从我们进入这个空间的第一秒起,我们就被系统引导着相信:要想出去,必须遵循它的规则,完成它的指令,满足它的评估。
可是那些评估从未承诺什么,那些规则也从未真正兑现。
老周低头,看了眼那扇缓缓开启的圆形金属门。
“这个出口,不是奖励。”他说,“是清算。”
空间上方传来系统的最后一条语音。
“编号A02行为序列终止。权限触发有效。出口开启。”
“请在五分钟内做出最终选择。”
“选择离开者,将永久放弃权限。”
“选择留下者,将视为系统合作方。”
一共只有两个方向。一道天光下的出口,一间死寂如初的空间。
我们终于明白,系统没有失败,它只是达到了最后一层实验目的:让我们自行分流,自行选择,最终生成一个愿意留下的人。
用封闭筛出支配者,用生存培养执行者,用痛苦熬出统治的逻辑。
“所以留下来的人,就是下一个空间的管理员?”小蒋问。
老周没回答,只走到出口前,慢慢坐下。
“我不出去。”他说,“我已经看过太多扇门,门后面都一样。”
“你们走吧。别回头。”
我们没人动。不是因为怀疑出口,而是因为没人敢先动。
直到小蒋握住我的手臂,说:“我走。”
我看着他。他眼神坚定,和初来时不一样。
“我走,不是因为我赢了。”他说,“是因为我终于不想再等谁来给我选择。”
我跟着他迈出第一步。
光柱下的风迎面扑来,真实、干燥,带着泥土和电缆交错的味道。我踩上金属爬梯,向那道明亮的出口一步步攀升。
走到出口边缘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老魏坐在角落,神情复杂,像在评估得失。
另几人聚在一起,依旧犹豫不前。
老周闭上眼,靠着墙壁,仿佛睡着了。
我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你们是困在那个一直等人来救的念头里。
出口上方是楼梯,是天光,是不再由任何系统定义的空气。
我和小蒋一起走出去。
耳膜微微发涨,脚下每走一步,都像是在震碎一个沉默的世界。爬梯尽头,是一块铝制通道门,被系统标着“E段终端”。
我按下门边按钮,门缓缓开启。
眼前是夜空。
城市的夜空。低压的云层反射着城市灯光,周围是厂区边缘的铁皮墙、废弃的变电箱,还有两辆空置的运输车。
没有警笛,没有人群,没有救援。
这里只有风,还有我们两个赤脚的、身上沾满灰尘的生还者。
我蹲下身,在墙边捡起一块白色标识板,上面写着:
“封闭环境行为模型·试验区A02 已归档”。
下方是一行字,手写的,像是某个负责人员留下的备注:
“结果:行为结构未稳定,不适合建模。关闭。”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卡片。那张我们曾用来开启“权限通道”的黑卡,此刻变成一块废塑料,上面的感应线已断。
小蒋说:“你觉得……我们真的出去了?”
我没回答。
我们站在风里,站在出口之外,看着整片工区灯光被熄灭,像一个被掀开的谜底,终于失去了它继续说谎的资格。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我:“你还记得最开始的那扇门关上的声音吗?”
我点头:“记得。”
他笑了笑。
“我现在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我望着他。
“是门打开的声音。”他说,“但不是给所有人。”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把那张断裂的卡片,扔进了一旁的排水沟里。声音很轻,却像在某种意义上,完成了一个漫长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