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诏惊魂
观星台,风冷得像刀子。
沈昭站在高台上,夜风卷起她提刑司少卿的官袍下摆。脚下,躺着钦天监监正陆渊。
死了。
死得无声无息。
没有挣扎,没有伤口,脸上甚至还带着观测星象时的专注。
唯一刺眼的,是他胸口衣襟上,那枚代表身份和生命的“阴阳玉”,碎了。碎得彻底,像一摊跌碎的月光。
他手里攥着半张纸,血浸透了,晕开“九幽弑君”四个歪扭的字。
血是陆渊自己的。从哪儿来的?
沈昭蹲下,仔细检查。指甲缝里,有墨迹,还有一丝极淡的星尘粉末。
“少卿大人,”助手阿七递过来一盏灯,“陛下口谕,此事,绝密。”
沈昭点头,接过灯,照向陆渊死前凝望的星盘。
指针定格,指向一个不祥的位置——荧惑守心。
火星妖冶,停留在心宿范围。大凶之兆,预示帝王有灾。
“九幽阁……”沈昭低声念着诏书上的字,“弑君……”
这半张血诏,像是陆渊用最后力气写下的警告。
可疑点太多了。
一个能在钦天监最高处杀人,还不留痕迹,甚至让陆渊死前写下警告的高手,会用这么明显的方式留下“九幽阁”的线索吗?
太刻意了。
像个圈套。
几个时辰后,御书房。
皇帝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陆渊死了,‘阴阳玉’碎了。他死前指向荧惑守心,手里是这个。”皇帝将那半张血诏丢在案上。
沈昭垂眸:“陛下,臣在陆渊身上未发现任何外伤,不像是被强迫致死。”
“那血呢?”
“或是……自伤?用以书写血诏?”沈昭提出猜测。
皇帝哼了一声,显然不满意。他从暗格里摸出一样东西,丢给沈昭。
一枚小巧的令牌,玄铁打造,幽冷森然,上面刻着一个扭曲的鬼面。
“九幽阁的令牌,在陆渊的书房暗格找到的。跟血诏上的墨迹比对过,笔迹出自同一人。”皇帝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首辅裴衍说,这枚令牌,三年前在围剿九幽阁据点时,已经当众销毁了。”
沈昭拿起令牌,入手冰凉。
销毁的令牌,出现在死者书房。
死前写下“九幽弑君”的忠臣,死因不明。
指向帝王灾祸的星象。
一切都像一团被刻意搅浑的墨水。
“陛下,此事蹊跷,请给臣一些时间。”沈昭将令牌收好。
“朕只要真相。”皇帝挥手,“去查。朕要知道,谁想让朕死,谁,又是九幽阁的人。”
沈昭带着阿七,再次来到陆渊的府邸。
白日里,这宅子看着就是个普通官员的居所,朴素,甚至有些陈旧。
书房是重点。
搜查很仔细,几乎是掘地三尺。
阿七搬开一张沉重的书案,露出地板下一块活动的砖石。
暗室。
里面不大,堆满了各种卷宗和星图。
最显眼的,是一个紫檀木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卷用金线绣着星辰的锦帛。
“天机卷轴?”阿七惊呼。传说中能预测国运,甚至改变国运的神物。
沈昭迅速展开。卷轴上的文字晦涩难懂,图画光怪陆离。
她眼神锐利,很快发现不对。
这卷轴……太新了。而且,纸张的质感,墨迹的色泽,都透着一股“假”。
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卷轴边缘,指尖触到一丝微小的凸起。
夹层。
用随身小刀轻轻挑开,里面是一张极薄的纸条。
四个字,触目惊心:“裴衍通敌”。
笔迹,与那半张血诏,以及令牌上的墨迹,一模一样。
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内阁首辅,裴衍。
伪造天机卷轴,藏匿构陷裴衍的纸条。陆渊,这位看似忠心耿耿的钦天监监正,到底在做什么?
他真的是被九幽阁杀的吗?还是说……
就在沈昭准备回回提刑司的路上,沈昭的心思还在那卷假的“天机卷轴”和“裴衍通敌”的纸条上。
陆渊,到底想干什么?
伪造卷轴,嫁祸裴衍……然后“恰好”暴毙,留下指向九幽阁的血诏?
这盘棋,下得太大,太险。
如果陆渊是自己布局,那他的死,就是计划的一部分?可他的“阴阳玉”确实碎了。假死?用“假碎玉”?
这念头一起,沈昭自己都觉得荒唐。伪造“阴阳玉”碎裂,闻所未闻,技术上几乎不可能。玉石的灵性与主人的气息相连,碎裂的瞬间会释放独特的气息波动,无法模仿。
除非……有她不知道的秘法。
马车刚在提刑司门口停稳,一名司吏就匆匆迎了上来,脸色紧张。
“少卿大人,出事了!”
“何事?”沈昭心头一跳。
“内阁首辅裴衍……来自首了!”
“什么?”沈昭愣住。阿七也一脸错愕。
自首?在这个节骨眼上?
“人呢?”
“已经押入大理寺天牢,陛下亲自下的令。”司吏擦着汗,“裴首辅……承认是他伪造了陆渊大人手中的半张血诏,还有……御书房暗格里的那枚九幽阁令牌。”
沈昭快步走进提刑司,脑子飞速旋转。
裴衍承认伪造证据,构陷九幽阁。
目的呢?司吏接着说:“裴首辅声称,是为了扳倒政敌……他怀疑朝中有九幽阁的内应,想借此机会逼对方现身,同时嫁祸给九幽阁。”
这个理由,听上去勉强说得通。朝堂倾轧,无所不用其极。
但,这解释不了陆渊的死。
“他承认杀害陆渊了吗?”沈昭追问。
“没有!”司吏摇头,“裴首辅坚称,陆渊大人的死与他绝无关系!他说他只是想利用陆渊对九幽阁的恐惧,递了假消息,没想到陆渊会死……”
只承认伪造证据,不承认杀人。
这让整件事更加扑朔迷离。
如果裴衍是幕后黑手,杀了陆渊,再伪造证据,那他现在自首,只承认一半,图什么?找死吗?
如果他不是凶手,那他为何要跳出来承认伪造证据?这同样是重罪。难道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想用一个稍轻的罪名(构陷)来掩盖更重的罪名(通敌或杀人)?或者,他是被逼的?被真正的凶手推出来当替罪羊?
沈昭感到一阵寒意。
这张网,比她想象的更复杂,更阴冷。
裴衍这步棋,是自保,还是自毁?亦或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弃子?
当夜。
沈昭在书房整理线索,烛火摇曳,映得墙上人影晃动。
陆渊的死,裴衍的自首,假的卷轴,真的令牌(但本应销毁),诡异的星象……每一条线索都像一个绳结,彼此缠绕,却找不到绳头。
“九幽阁……皇权……裴衍……”她用笔在纸上画着关系图,却越画越乱。
那个“裴衍通敌”的纸条,又是谁放进假卷轴里的?陆渊自己?还是另有其人?
如果裴衍没杀陆渊,谁杀的?
九幽阁?动机呢?为了那半张(可能是伪造的)“弑君”血诏?
皇帝?为了灭口知道太多秘密的陆渊?但陆渊似乎又是忠于皇帝的棋子。
或者,还有第三方势力?
突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破空声。
沈昭反应极快,猛地侧身卧倒。
“嗤!”一枚淬毒的袖箭钉在她刚才坐着的椅背上,入木三分,尾羽还在微微颤动。
“有刺客!”阿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伴随着兵器碰撞的锐响。
沈昭抽出腰间软剑,翻身而起,目光如电,扫向窗外。
黑影一闪即逝,速度快得惊人。
阿七已经和另一名护卫冲了进来,护在沈昭身前。
“大人,您没事吧?”阿七紧张地问。
沈昭摇头,走到窗边,看着那枚袖箭,瞳孔微缩。
这种箭矢的样式,还有刚才那黑影的身法……很熟悉。
太像宫里的禁军了。特别是皇帝身边的那支影子卫队。
难道是皇帝要灭口?因为她查到了什么不该查的?
这时,外面传来打斗结束的声音。一名护卫进来禀报:“大人,刺客被拦下,已……已服毒自尽。”
“尸体呢?”
“就在院子里。”
沈昭提着灯,快步走到院中。
刺客一身黑衣,蒙着面,看不出样貌。身材中等,没什么特别。
但当护卫解开他的衣襟检查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刺客的胸口,同样佩戴着一枚“阴阳玉”。
此刻,那枚玉,碎了。
碎裂的样式,和陆渊胸口那枚一模一样。
更重要的是,这枚碎玉的制式和花纹,是九幽阁杀手的标志!
沈昭的心沉了下去。
刺客的身法,像宫中禁军。
留下的信物,却是九幽阁的碎玉。
这是嫁祸?还是……九幽阁真的已经渗透到了禁军内部?
或者,这本身就是一场表演?
用禁军的身法袭击她,再用九幽阁的碎玉来自杀,目的是什么?
警告她?让她停止调查?
还是故意把水搅浑,让她怀疑皇帝,同时又“坐实”九幽阁的威胁?
无论哪种可能,都意味着她已经踏入了极其危险的区域。有人不想让她接近真相。
这个人,是谁?
裴衍?他已被收押。
皇帝?动机不足,风险太大。
九幽阁?他们为何要暴露自己?
沈昭看着地上那具尸体,还有那枚诡异的碎玉,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巨大的迷宫里打转,每条路似乎都通向死胡同,或者……更深的陷阱。
第二天,沈昭没有去提刑司,而是直接去了钦天监。
陆渊死了,钦天监暂由副使云蘅掌管。
云蘅是个年轻人,看着文质彬彬,有些沉默寡言,据说天文造诣极高,仅次于陆渊。
沈昭要查的,是陆渊死前观测到的“荧惑守心”天象。
“云副使,”沈昭开门见山,“陆监正暴毙当晚的星象记录,可否让我一看?”
云蘅脸色平静,点了点头,引着沈昭来到存放星图记录的密室。
浩如烟海的观测记录,一卷卷堆放在架子上。
云蘅很快找到了对应日期的记录。
沈昭仔细核对着上面的数据,星辰的位置,运行的轨迹……
她对天文虽不如专业人士精通,但基础的知识还是有的。
看着看着,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几处数据……”沈昭指着星图上的几个标记点,“似乎有些微小的偏差。”
云蘅凑过来看了看,语气平淡:“星辰运行,本就复杂,观测略有误差,也属正常。”
“是吗?”沈昭抬眼看向他,“可这偏差,恰好将火星的位置,‘修正’到了心宿之内。若没有这些‘误差’,按照正常的轨迹推算,那晚,根本不是荧惑守心。”
云蘅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少卿大人多虑了。陆监正的观测记录一向精准。”
“精准到可以人为制造‘荧惑守心’?”沈昭步步紧逼,“篡改星图,伪造天象,这需要极其高深的天文知识和计算能力。整个钦天监,除了陆监正,还有谁能做到?”
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云蘅脸上。
云蘅沉默了片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和他平日里温和沉默的样子判若两人,带着一丝嘲讽和冷意。
“沈少卿果然厉害。”他不再掩饰,“没错,星图是我改的。”
沈昭心中一凛。果然是他!
“为什么?”
“陆渊让我改的。”云蘅淡淡道,“他说,这是陛下的意思。需要一个‘天意示警’,配合配合后续的计划。”
“什么计划?”沈昭追问。
云蘅摇了摇头:“陆渊没说,我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沈昭盯着他的眼睛,“陆渊?还是……九幽阁?”
云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抬起头,迎上沈昭的目光,眼神复杂,有挣扎,有痛苦,最终化为一种决绝。
“是九幽阁。”他承认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是九幽阁安插在钦天监的暗棋。”
这个答案,在沈昭的预料之中,却依然让她心惊。
钦天监副使,竟然是九幽阁的人!
陆渊信任他,让他篡改星图,却不知道自己引狼入室?还是说,陆渊本身就和九幽阁有勾结?
“陆渊的死,和你有关吗?”沈昭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无关。”云蘅回答得很快,“我接到命令,配合陆渊伪造天象。至于他为何会死,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另一件事,或许与沈少卿你,更有关系。”
沈昭心中警铃大作:“什么事?”
云蘅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一把藏了很久的刀,终于出鞘。
“关于令尊,前户部尚书沈大人当年……蒙冤而死的事。”
沈昭的呼吸骤然一窒。
父亲的案子,是她心中永远的痛,也是她进入提刑司,不畏艰险,追查真相的根源。
当年,父亲被指控私藏“天机卷轴”,意图谋反,证据确凿,被皇帝下令满门抄斩。是裴衍当时力保,才让她和年幼的弟弟得以流放,侥幸存活。
这也是她虽然怀疑裴衍,但内心深处始终存有一丝复杂情感的原因。
“我父亲的案子,早已定论。”沈昭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冰冷。
“定论?”云蘅冷笑一声,“所谓的‘证据确凿’,不过是有人精心设计的圈套!而那个设计圈套,泄露消息,最终导致令尊身死族灭的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就是现在被你关进大牢的,内阁首辅,裴衍!”
“不可能!”沈昭下意识地反驳。裴衍当年明明是保下她们姐弟的人!
“不可能?”云蘅从袖中取出一份泛黄的卷宗副本,递给沈昭,“这是我从九幽阁的密档中找到的。当年负责调查令尊案子的,正是裴衍。是他,‘找到’了那份作为关键证据的‘天机卷轴’,也是他,将卷轴呈给了陛下。”
沈昭颤抖着手接过卷宗。上面的记录详细记载了当年案件的调查过程,裴衍的名字赫然在列,许多关键环节,确实是他经手。
“这……这不能证明是他陷害!”沈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吗?”云蘅又拿出另一件东西,是一枚小小的玉佩,上面刻着一个“沈”字,是父亲的私人物品。“这枚玉佩,是在当年裴衍查抄沈府后,出现在九幽阁的交易市场上的。据查,是裴衍府上的管家私下变卖的赃物之一。如果裴衍真是清白的,他为何会容许手下人将查抄来的‘罪证’私下变卖?”
沈昭看着那枚熟悉的玉佩,眼前一阵发黑。
父亲的冤案,和裴衍有关?
那个当年对她伸出援手,让她一直心存感激的人,竟然是害死父亲的元凶?
这怎么可能?
裴衍承认伪造血诏和令牌,是为了扳倒政敌。
云蘅揭露自己是九幽阁暗棋,反咬裴衍是害死她父亲的真凶。
陆渊伪造卷轴,留下“裴衍通敌”的纸条。
这一切,都指向裴衍。
可疑点依然存在。如果裴衍是真凶,他当年为何要保下她们姐弟?斩草除根不是更安全吗?
云蘅的话,可信吗?他身为九幽阁的人,提供的证据,会不会也是伪造的?目的是什么?挑拨她和裴衍的关系?转移视线?
沈昭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
真假难辨,敌友不明。
每个人说的话,都像涂了蜜的毒药。
沈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收起卷宗和玉佩,深深看了云蘅一眼:“你告诉我这些,目的是什么?”
云蘅垂下眼睑,掩去眼底复杂的情绪:“我只是……不想看到沈少卿被奸人蒙蔽,认贼作父。”
“奸人?”沈昭反问,“你口中的奸人,是指裴衍,还是……你自己?”
云蘅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像。
沈昭转身离开钦天监,脚步有些踉跄。
阿七担忧地跟在她身后:“大人,您没事吧?”
沈昭摇摇头,没有说话。
她需要重新梳理一切。
尤其是,关于“阴阳玉”。
陆渊的死,如果不是裴衍干的,不是云蘅干的,那会是谁?
那个碎裂的“阴阳玉”,始终是最大的疑点。
如果,“阴阳玉”真的可以伪造碎裂……
沈昭猛地停下脚步。
她想起一件事。
陆渊的尸体被发现时,他胸口的碎玉,是散落在衣襟上的。
而昨晚那个刺客,死后胸口的碎玉,也是散落的。
但按照常理,“阴阳玉”与主人心脉相连,若是主人身死,玉石灵性消散,会瞬间碎裂,但碎片通常会因为衣物的阻隔和身体的细微动作,嵌入衣料纤维,或者聚集在某个特定区域,而不是像被人故意洒上去一样,均匀地散落。
除非……那玉,根本不是在他们死的时候碎的。
是事先准备好的“假碎玉”!
这个想法让她脊背发凉。
如果陆渊是假死,那他现在在哪里?他布这个局,又是为了什么?
她立刻下令:“阿七,去查!查京城所有能接触到‘阴阳玉’的工匠,特别是那些手艺精湛,能制作仿品的!还有,查陆渊最近几个月,有没有接触过可疑的工匠!”
调查很快有了结果。
阿七带回来一个消息,和一个名字。
“大人,查到了。城南有个老玉匠,姓王,手艺极好,擅长修补和仿制各种玉器。有人看到,陆渊大人在出事前半个月,曾经秘密拜访过他。”
“他人呢?”沈昭立刻问。
阿七的脸色有些凝重:“三天前……失足落水,死了。”
又死了一个!
所有线索,似乎都指向一个方向,但又在关键时刻断裂。
沈昭几乎可以肯定,陆渊是假死。那个王玉匠,很可能就是伪造“假碎玉”的人,然后被灭口了。
陆渊,这位忠心耿耿的钦天监监正,到底在下一盘多大的棋?
他假死,是为了引蛇出洞?引谁?九幽阁?裴衍?还是……皇帝?
就在这时,一名提刑司的官员匆匆跑来,神色慌张。
“少卿大人!不好了!宫里传来消息……陆渊大人……陆渊大人他……”
沈昭心中一紧:“他怎么了?”
“他没死!他刚才突然出现在了宫门口,求见陛下!”
皇宫,偏殿。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昭站在殿中,看着眼前活生生的陆渊。
他面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完全不像死过一次的人。
皇帝坐在上首,脸色看不出喜怒。裴衍站在一旁,神情复杂。云蘅也在,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沈少卿,”陆渊先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让你受惊了。老臣行此下策,实属无奈。”
“陆大人,”沈昭的声音很冷,“假死欺君,可是重罪。”
“老臣知道。”陆渊叹了口气,“但若不如此,无法引出真正的毒蛇。”
“毒蛇?”
“没错。”陆渊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沈昭脸上,“那半张血诏,是我写的。那枚令牌,是我放的。那伪造的‘天机卷轴’和纸条,也是我做的。”
他承认了一切!
“你陷害裴首辅?”沈昭问。
“是,也不是。”陆渊摇头,“裴首辅确实有私心,想借机排除异己,但他并非主谋。真正的幕后黑手,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可怕。”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这一切,都是陛下的旨意!”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连一直面无表情的皇帝,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裴衍猛地抬头看向皇帝,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云蘅也微微抬起了头,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不定。
“陆渊,你……”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
“陛下恕罪!”陆渊跪倒在地,“老臣不得不说实话!陛下怀疑朝中大臣与九幽阁勾结,意图染指‘天机卷轴’,威胁皇权。因此密令老臣,设下此局,以‘荧惑守心’为引,以老臣假死为饵,以裴首辅为目标,逼出隐藏在暗处的九幽阁势力,同时……清洗那些不忠的权臣!”
陆渊的话,像一颗炸雷,在偏殿里炸响。
皇帝想借刀杀人,利用九幽阁这把“刀”,来清除异己!
那么,所谓的“九幽阁弑君”血诏,根本就是皇帝授意陆渊伪造的,目的是栽赃,挑起争端。
而裴衍,从一开始就是被选中的牺牲品。
陆渊继续说道:“九幽阁,并非传言中的叛逆组织。它……它其实是皇室豢养多年的暗卫!专门替陛下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只是近年来,九幽阁内部似乎也出现了异心,不再完全受控。”
这个秘密,更加惊人。
九幽阁是皇室暗卫?那他们追寻“天机卷轴”,难道也是皇帝的命令?
皇帝到底想用“天机卷轴”做什么?仅仅是预测国运?还是……真的想改变什么?
沈昭感觉自己的认知被彻底颠覆了。
她一直以为的敌人,可能是盟友。她一直效忠的皇权,却可能隐藏着最深的阴谋。
“陆渊,你可有证据?”沈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
“有。”陆渊从怀中取出一份密诏,双手呈上,“这是陛下赐予老臣的密令,上面详细说明了整个计划。陛下还命令老臣,事成之后,找到沈少卿你,让你销毁所有可能指向皇室的证据,包括……令尊当年案子的真相。”
沈昭接过密诏,展开一看。
明黄色的绢帛,皇帝的玉玺印记清晰可见,上面的字迹,确实是皇帝的笔迹。
内容与陆渊所说基本一致,甚至提到了要利用沈昭急于为父报仇的心态,让她将矛头对准裴衍和九幽阁。
一股寒意从沈昭心底升起。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是皇帝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连她对父亲的孺慕之情,都被算计在内。
她看向皇帝,皇帝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
“陆渊,你好大的胆子!”皇帝的声音充满了杀意。
陆渊却仿佛没听到,继续对沈昭说:“沈少卿,陛下承诺老臣,只要计划成功,便会告知令尊冤案的真相,并为你父亲平反。现在,老臣已经完成了任务,这是陛下给你的命令,销毁证据,保全皇室颜面。”
他将那份密诏,推到沈昭面前。
销毁?
一旦销毁,皇帝的阴谋就会被掩盖,裴衍会被坐实罪名,九幽阁的真相也会被埋葬。而她父亲的冤案,所谓的“平反”,恐怕也只是皇帝为了安抚她的又一个谎言。
不销毁?
那就是公然对抗皇权,下场可想而知。
沈昭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站在一旁的裴衍,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惊恐地看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代表他身份和生命的“阴阳玉”,毫无征兆地……碎裂了!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偏殿里格外刺耳。
裴衍瞪大了眼睛,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恐惧,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气息全无。
死了!
就这么当着所有人的面,死了!
不是被杀,是“阴阳玉”自己碎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转向了离裴衍最近的人——云蘅!
云蘅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裴衍的死与他毫无关系。
但刚才,只有他离裴衍最近,近到……可以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用某种特殊手法,触发“阴阳玉”的碎裂机制?
难道……云蘅才是真正的杀手?
他之前说的那些关于裴衍陷害沈昭父亲的话,都是为了铺垫?为了在此时此刻,让裴衍的死看起来像是“罪有应得”?
陆渊也惊呆了,他看着倒地的裴衍,又看向云蘅,脸上充满了震惊和不解。
“是你?”陆渊指着云蘅,声音颤抖,“是你杀了裴衍?为什么?”
云蘅终于抬起了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笑容。
“为什么?”他轻轻重复了一句,目光缓缓转向沈昭,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温和或隐忍,而是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一种扭曲的快意。
“因为,他该死。”
“不,不仅仅是他。”云蘅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所有参与当年那件事的人,都该死。”
他的目光扫过陆渊,扫过皇帝,最后停留在沈昭脸上。
“包括,你,我,还有……我们那位‘英明’的陛下。”
沈昭的心猛地一沉。
“我们?”她捕捉到了这个词。
云蘅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悲怆。
“是啊,我们。”他缓缓抬起手,摘掉了脸上的平光眼镜,露出一双和沈昭有七分相似的眼睛,只是那眼底深处,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昭儿,我的好妹妹,这么多年,你……还认得哥哥吗?”
哥哥?
沈昭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她确实有个弟弟,当年流放途中失散了。她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
眼前这个人,是她的……哥哥?
不,他不是弟弟,他是哥哥!沈昭猛然想起,母亲曾提过,在她之前,还有一个早夭的哥哥。难道……
“你……你是沈……沈玴?”沈昭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沈玴,是她那个传说中出生不久就病逝的哥哥的名字。
“是,也不是。”云蘅,或者说沈玴,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当年,我并没有死。父亲预感到了危险,提前将我送出京城,托付给一位隐世高人抚养,那位高人,恰好曾是九幽阁的长老。”
“为了报仇,我加入了九幽阁,一步步往上爬,成为了安插在钦天监的‘暗棋’。”沈玴的声音充满了冰冷的恨意,“这一切,都是我的布局。陆渊的假死,是我建议并帮他实现的,那个王玉匠,是我灭口的。篡改星图,诱导裴衍入局,甚至连你发现的那些线索,都是我故意留下的。”
“那份所谓的皇帝密令……”沈昭看向手中的绢帛。
“自然也是我伪造的。”沈玴冷笑,“用九幽阁模仿笔迹的秘术,加上从陆渊那里偷来的玉玺印泥,足以以假乱真。目的,就是为了离间你和皇帝,也为了……让陆渊这条皇帝的走狗,死得‘明白’。”
果然,陆渊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玴,又看向皇帝。
“至于‘天机卷轴’……”沈玴的目光带着嘲讽,“真正能预测国运的卷轴,早在父亲蒙冤之前,就被他亲手销毁了!他不想让这种可能引起天下大乱的东西留存世间。现在市面上流传的,包括陆渊伪造的那份,全都是假的!是诱饵!是各方势力互相倾轧的工具!”
信息量太大,反转太快,沈昭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无法思考。
哥哥没死,成了九幽阁的人,潜伏多年,布下这个惊天大局,目的就是为了给父亲报仇,将所有相关人员一网打尽。
皇帝、陆渊、裴衍……甚至包括她自己,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你杀裴衍……”沈昭艰难地开口。
“他是该死,但他当年,确实也保下了你和……弟弟。”沈玴的眼神复杂,“我杀他,用了九幽阁的秘法,‘碎心咒’,可以远程催发阴阳玉碎裂。让他死在这个时机,是为了让你和皇帝彻底决裂。”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阿七,突然动了。
他以一种与憨厚外表完全不符的迅捷速度,靠近了沈玴。
沈玴似乎早有防备,侧身避开。
“阿七,你……”沈昭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助手。
阿七脸上憨厚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冷漠。他的眼神,锐利如鹰。
“阁主,您演得太投入了。”阿七的声音,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小跟班,而是充满了威严和掌控力。
阁主?
沈玴瞳孔骤缩:“是你!”
“是我。”阿七淡淡道,“伪造陆渊假碎玉的工匠,是我安排的。陆渊假死后,也是我的人‘处理’了他。当然,对外宣称是他自己现身。”
沈昭彻底懵了。
阿七?九幽阁阁主?
那个一直跟在她身边,看似忠厚老实的助手,竟然是传说中神秘莫测的九幽阁之主?
“你……”沈昭看着阿七,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沈少卿,你很优秀,是我见过最出色的提刑官。”阿七的目光转向沈昭,带着一丝欣赏,但更多的是冰冷,“借你的手,查清皇室的底细,铲除陆渊这样的鹰犬,甚至逼出沈玴这个潜藏极深的复仇者,一石三鸟,很划算。”
原来,阿七(或者说九幽阁主)一直在利用她!利用她的身份,她的能力,她的仇恨,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九幽阁根本不是皇室暗卫,至少现在不是。他们有自己的图谋。
陆渊以为自己在利用九幽阁,皇帝以为自己在掌控九幽阁,沈玴以为自己在利用九幽阁复仇,而沈昭,则被所有人利用。
真正的黄雀,竟然是这个看似最无害的阿七!
“所以,裴衍的死……”沈昭看向阿七。
“与我无关。”阿七摇头,“那是沈玴的个人恩怨。不过,他死了,也省了我不少事。”
局势瞬间逆转。
沈玴,这个精心布局的复仇者,此刻也成了别人的棋子。
“你到底想做什么?”沈玴死死盯着阿七。
“九幽阁,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阿七的目光扫过皇帝,“这个天下,不该由一家一姓独占。‘天机卷轴’虽然是假的,但它代表的‘天命’,该由真正能掌控它的人来执掌。”
他的野心,昭然若揭。
不是简单的权臣,不是秘密组织,他想图谋的,是整个胤朝的江山!
偏殿内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皇帝脸色惨白,他意识到自己彻底玩脱了,引狼入室,养虎为患。
陆渊瘫软在地,万念俱灰。
沈玴眼中燃烧着不甘和疯狂。
阿七站在中央,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沈昭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厌恶。
权谋,诡计,仇恨,野心……
这一切,都围绕着那虚无缥缈的“天机卷轴”,围绕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值得吗?
父亲当年销毁真卷轴,是不是早就预见到了今天的局面?
她缓缓举起手中的那份伪造的皇帝密令,以及之前找到的那份假的“天机卷轴”。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走到了烛台边。
火苗舔舐着绢帛和锦缎,很快将其吞噬。
“够了。”沈昭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没有‘天机卷轴’,没有所谓的‘天命’。只有人心,只有选择。”
她看向沈玴:“哥,父亲的仇,不是用更多人的血能洗刷干净的。收手吧。”
她看向阿七:“你的野心,只会带来更多的杀戮和动荡。九幽阁的时代,该结束了。”
她看向皇帝:“陛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才是真正的‘天机’。”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向殿外走去。
阿七看着沈昭的背影,眼神变幻莫测,最终没有阻拦。他知道,此刻强留无益,他的身份已经暴露,需要重新部署。他身形一晃,如鬼魅般消失在偏殿的阴影中。
沈玴看着燃烧的灰烬,又看看沈昭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惨然的笑容。他缓缓举起手,用一种特殊的手法,猛地击向自己的胸口。
“噗!”一口鲜血喷出,他的“阴阳玉”,应声碎裂。
“昭儿……对不起……”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倒了下去。自尽赎罪。
皇帝看着眼前的一切,裴衍死了,陆渊废了,沈玴死了,阿七跑了,沈昭走了……他精心策划的棋局,最终变成了一个笑话,还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他颓然坐倒在龙椅上,挥了挥手,示意剩下的人都退下。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沈昭走出皇宫,外面阳光正好,刺得她眼睛有些疼。
一场惊心动魄的迷局,终于落幕。
虽然结局惨烈,但至少,阻止了更大的动荡。
她摸了摸自己胸口的“阴阳玉”,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心安。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划过玉佩表面时,她浑身一僵。
那光滑的玉面上,不知何时,悄然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裂纹。
细如发丝,若不仔细触摸,根本无法察觉。
这裂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是刚才在偏殿的混乱中?还是……更早?
沈昭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想起阿七最后看她的眼神,想起沈玴临死前的道歉,想起父亲当年被抄家前那复杂的眼神……
难道……她早已入局?
她所以为的查案,所以为的选择,都只是别人计划中的一部分?
甚至,她自己,也是一枚早就被安排好的棋子?
这道细微的裂纹,是警告?是标记?还是……一个更深层次阴谋的开始?
阳光下,沈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缠绕,坠入了另一个更黑暗,更冰冷的迷局深渊。
《血诏迷局》,似乎并未真正终结。似乎并未真正终结。